作者: 中立美
晨光漫過窗欞時,我俯身洗漱,忽見地磚上漾著細碎的波瀾——三兩只潮蟲正曳著軟足,在晨光里踱著方步,那姿態,竟像極了舊戲文里過氣的縣太爺,搖搖擺擺,不知今夕何夕。一股無名火躥上來:這方寸之地是我的棲居,你這等不速之客,憑什么在此撒野?右腳不自覺前移半寸,那蟲兒便驟然蜷縮,沒了聲息。指尖還沾著皂角的清苦,心卻沉了下去——我竟以如此輕慢的姿態,碾碎了一個微小的生命,惆悵如晨霧般漫上來,裹住了剛醒的黎明。
是我,讓這只潮蟲永遠停在了今天的晨光里。它本在自己的軌道上匍匐,為每一寸濕潤的泥土奔忙,我卻以暴君的傲慢,將它的日子攔腰截斷。這念頭讓我心驚:我們總在不經意間,成了他人命運里的風暴。
日子原是一只未啟封的陶甕,你可以任它蒙塵,也可以以指尖輕叩,聽里面藏著的風聲與星子。而世間多少如潮蟲般的生命,正以卑微的觸角,試探著日子的輪廓——哪怕那輪廓里,藏著看不見的深淵。
老巷深處的車家,男主人常年被咳嗽扼住喉嚨,五個半大的孩子像嗷嗷待哺的雛鳥,啄食著本就稀薄的光陰。女主人的鬢角尚未染霜,眉眼間還留著幾分昔日的秀色,她用一雙巧手將日子縫補得看似平整——直到鄰居的閑言碎語漏進來:說她衣襟上沾著暴發戶的脂粉氣,說那男人的病榻前,常有陌生的腳步聲。老車走后,五個孩子如鳥雀四散,再聚首時,卻因"母親失節"的罪名,將贍養的責任推得干干凈凈。歲月的針腳終究是疏了,那些被掩蓋的褶皺,在陽光下裂成了無法彌合的傷口。
或許日子本就該帶著裂痕生長。酸是梅雨季的青苔,咸是汗濕的布衫,苦是藥罐里的殘渣,辣是灶臺上的火苗——你若非要將它熨燙得滴水不漏,反而會燙出更多褶皺。
閨蜜口中的女強人,曾是銀行賬戶里躺著七位數的"鐵娘子",卻在一場婚姻里折了翼。她與丈夫是巷口老槐樹下長大的青梅,婆婆卻嫌她"太能干,不像女人"。當丈夫的天平傾向母親時,她親手壘起的家,便在一夜之間坍塌。如今她守著空曠的別墅,像守著一座無人問津的城堡,鮮亮的口紅遮不住眼底的青黑——那些輾轉反側的夜,都成了她鎧甲上的銹跡。
日子最是擅長偽裝。它會在你以為風平浪靜時,突然亮出藏在袖底的荊棘,讓你防不勝防。
大劉四十歲那年,妻子終于誕下麟兒,嬰兒的啼哭像一道光,照亮了他中年的荒蕪。他將兒子捧在掌心,像捧著易碎的琉璃,卻還是沒能接住命運的重錘——八年級的兒子開始沉默如石,高二那年,診斷書上"重度抑郁"四個字,將這個家砸得粉碎。他守在病房外,聽著兒子在里面低低地哭,忽然明白:有些日子,不是用來"過"的,是用來"熬"的,像在暗夜里泅渡,不知道哪一步會踩空,也不知道岸在何方。
我們都曾奢望日子能賜我們一頂桂冠,卻忘了它更像一條環環相扣的鎖鏈——你躲開了車家的流言,或許會撞上劉家的病房;你繞過了馬姓人家的劫難,可能正站在黃姓姊妹的紛爭里。日子從不是單行道,它是一張密網,我們都是網中的魚。
山區的風裹著松針的氣息,朋友說,村里的馬家是被命運詛咒的家族:六個孩子像被風吹倒的麥稈,在五年間相繼倒在精神病院的白墻下。二兒子發病時,新婚妻子抱著襁褓中的嬰兒逃離,只留下老兩口守著空蕩蕩的土屋,和孫子眼里與年齡不符的惶恐。鄉鄰的接濟像冬日的暖陽,卻照不進這家人心底的寒——有些日子,是一口深井,你拼盡全力向下望,卻只看見無邊的黑暗。
日子里的因果,是佛前的燈,明滅不定。我們能握住的,或許只有此刻的呼吸——至于未來是長是短,是晴是雨,都交給時光去裁奪吧。
黃母的眼睛在八十八歲那年徹底墜入黑暗,癱瘓的身體像一截枯木,卻成了七個子女之間的試金石。殘疾的三妹接過了照顧母親的擔子,用三十年的光陰,將母親的床前焐得溫熱——直到城市的推土機碾過老巷,大哥突然反悔,要收回當年"贈予"妹妹的院落。那院落里,藏著三妹三十年的晨昏,藏著母親最后的呼吸,如今卻成了利益的籌碼。人性的涼薄,在拆遷的轟鳴聲里,暴露無遺。
日子是時光的河,左岸是陽光鋪就的金箔,右岸是月光織成的銀紗。它從不在乎你是富貴還是貧賤,只以同樣的速度流淌——你若在陽光下種滿向日葵,它便還你一片金黃;你若在陰影里徘徊,它也會陪你等一場雪。重要的不是日子給了你什么,而是你在日子里,種下了什么。
日子是無形的風,是無聲的雨,是嬰兒啼哭里的希望,是老人皺紋里的滄桑。它藏在潮蟲的足印里,藏在車家的藥罐里,藏在女強人深夜的酒杯里。它或許一地雞毛,或許滿是瘡痍,但只要你的胸腔里還跳動著,只要你的眼里還映著光,日子便不會真的死去——它會在你每一次的呼吸里,重新發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