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家藝蘭齋陸挺(左)與鑒定大師楊仁愷先生共同鑒賞仇英的《江南春》圖卷。 (南方周末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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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事件,已經不僅僅是收藏家后人與南京博物院就幾件藏品而生的糾紛,而是關乎公共博物館公信力與聲譽的舉世矚目的公共事件,已經危及了公眾對文物捐贈的信心。博物館應該如何對待受贈的藏品,如果鑒定為偽又該如何處置,是否應該歸還捐贈者,都應該有更明晰的規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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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兢
責任編輯|辛省志
2025年12月19日凌晨,新華網發表報道《“南京博物院藏仇英名作現身拍賣市場”追蹤》,為“收藏家后人捐贈給博物館的古字畫離奇出現在拍賣市場上”這件事,提供了新的信息。
據澎湃新聞日前報道,知名收藏家龐萊臣的曾孫女龐叔令稱,她父親龐增和于1959年無償捐贈給南京博物院的明代仇英所作《江南春》圖卷竟然現身北京拍賣市場,估價高達8800萬元。后來,她前往南京博物院查驗時發現,當年捐贈的一批字畫中,有包括《江南春》圖卷在內的五件去向不明。事件曝光,引起輿論極大關注。
2025年12月17日,南京博物院發布情況說明,稱1959年該院接收龐家捐贈的137幅藏畫,其中5幅在1961年和1964年經兩次專家鑒定為偽作,該院在1990年代對這5幅畫進行了處置。而南京博物院的說明,并沒有平息輿論。這一話題持續登上社媒熱搜。
雙方爭論的焦點,首先是這些畫作的真偽問題。按照南京博物院的說法,這5幅畫作當年兩次經不同專家鑒定,結論都是偽作。但龐叔令認為,自己曾祖父為知名收藏家,在古字畫鑒定上有極高的造詣,其收藏不可能是偽作。龐叔令認為,南京博物院提供的鑒定書,打了厚厚的馬賽克,只露出鑒定結果,看不到具體意見,而且她認為其中一次鑒定的至少一位鑒定者根本不是書畫鑒定專家,因此無法認同鑒定意見。
新華社的報道,則對兩次鑒定過程給出了更多信息:“第一次是1961年11月,原文化部組織以張珩(張蔥玉)為主的全國書畫鑒定專家組到南博進行書畫鑒定,張珩、韓慎先、謝稚柳三位專家鑒定后認為:‘江南春圖卷,偽,一般,陳鎏題引首真,后面題跋完全不對,偽做得很好,原龐家是當真的藏的’。第二次是1964年6月,王敦化、徐沄秋、許莘農三位專家再次鑒定,認為‘仇英江南春圖卷,假’?!?/p>
這些專家中,張珩、韓慎先都是當時知名的書畫鑒定專家,張珩也是江南的收藏家,與龐萊臣交往密切,謝稚柳本身是書畫家,在鑒藏方面也有造詣。他們都是當時文化部組織的首批全國書畫鑒定小組成員,有一定的權威性。當然,書畫鑒定本身也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專家也有走眼的時候。不同的專家對同一幅字畫的鑒定意見完全不同,也是常有的事。
雙方各執一詞。這批古畫到底是真是假,還是需要先找到它們,再行鑒定。用現代科學技術,可以精確鑒定出畫作紙張墨色的生成年代,對古字畫鑒定有很大的幫助。而這也需要南京博物院公開其當年處置作品的記錄,才能按圖索驥,找到它們的下落。
這就引出第二點,這些被鑒定為“偽作”的畫,去了哪里?南京博物院對受贈藏品的處置是否合法合規?
南京博物院稱,該院在1990年代對經鑒定為偽作的5幅畫進行了“處置”。而原文化部1986年公布的《博物館藏品管理辦法》第21條規定,已進館的文物、標本,經鑒定不夠入藏標準的,或已入藏的文物、標本經再次鑒定,確認不夠入藏標準、無保存價值的,應另行建立專庫存放,謹慎處理;必須處理的,由本單位的學術委員會或社會上的有關專家復核審議后分門別類造具處理品清單,報主管文物行政部門批準后,妥善處理。
南京博物院在1959年接收捐贈的藏畫,登記造冊,當為“已進館”。這些已經進館的藏品,即使經鑒定為偽作,也應另建專庫存放“謹慎處理”,如果必須處理,也應該遵循嚴格的程序,并經過主管部門的批準。
新華社的最新報道,給出了當年的“劃撥、調劑”記錄:南京博物院依照上述《博物館藏品管理辦法》,由原江蘇省文物出境鑒定組及南博鑒定人員對一批建議剔除的書畫作品進行再次審核,確認不宜入藏。1997年4月15日,南京博物院向原江蘇省文化廳提交報告,請求“將不夠館藏標準的文物(即博物館的處理品)進行調劑,撥給省文物總店處理”。原江蘇省文化廳于1997年4月21日同意調劑。1997年5月8日,被專家認定為贗品的《江南春》圖卷等撥交給原江蘇省文物總店,于2001年4月16日以6800元的價格售出,銷售清單明示為《仿仇英山水卷》。但此后這幅畫去了哪里,就很難追蹤了。當年江蘇省文物總店的銷售清單上的購買者只寫了“顧客”二字,并沒有記錄姓名。當然這也是文博界的慣例,文玩字畫的收購者,一般都是匿名。
即便流程清晰了,也還是有疑問:對于受贈的物品,博物館鑒定為偽作后,可以自行處置嗎?還是應該歸還捐贈者呢?
龐叔令及其代理律師認為,龐叔令作為捐贈方的后人,有權知道捐贈品是否被妥善保存,捐贈品被鑒定為“偽作”、南博在作出“劃撥、調劑”決定時應當主動告知,如果確需處置藏品,也應當優先考慮讓原捐贈人收回。
南博的代理律師則認為,捐贈完成后,這批藏品的所有權就已轉移給了國家,南博可以按照規定進行處置,捐贈方后人要求返還爭議畫作的主張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
但依普通公眾樸素的觀點看來,要處置被鑒定為偽作的捐贈品,還是應該告知捐贈方,征求意見,優先由其收回,甚至應該送回捐贈方。
還有一個問題,此次在拍賣市場出現的《江南春》圖卷,和當年龐家捐贈給南京博物院的是不是同一幅畫呢?
南京博物院表示,兩者是否為同一畫作,尚待進一步查證。這也并非完全沒有道理。根據拍賣公司發布的收藏傳承記錄,這幅畫曾被臨摹,在歸藏龐家后,也有過一次臨摹。字畫收藏史上,摹品、偽作冒充原作的也層出不窮。仇英本人仿宋代張擇端而作的仇版《清明上河圖》,目前在國內不同博物館就有多個藏本。
這就需要有關方面對兩者的來龍去脈進行調查。出現在拍賣市場的《江南春》圖卷,其出賣方是誰,其來源是哪里?據《南方周末》2006年報道,《江南春》圖卷曾為南京知名收藏家藝蘭齋陸挺、丁蔚文夫婦收藏。而《南京藝術學院學報》2006年刊登的一篇署名為丁蔚文的論文《仇英卷考辯》稱,藝蘭齋收藏的《江南春》卷,得于龐氏后人。這次出現在拍賣市場上的《江南春》圖卷,是不是藝蘭齋所藏的那幅?藝蘭齋的藏品,如果得于龐氏后人,那和當年龐家捐贈給南京博物院的那幅,是不是同一幅?如果是同一幅,那怎么會從博物院又回到了“龐氏后人”手里?
據報道,龐萊臣去世前,將藏畫分成三份由其后人繼續收藏。南京博物院一位策展人曾表示,根據一些報道,此畫歸于龐萊臣在蘇州的女兒,在上世紀90年代被藝蘭齋所收藏。若果真如此,龐萊臣的孫子1959年捐贈給南京博物院的那幅《江南春》圖卷,又是怎么回事呢?藝蘭齋到底是從哪個“龐氏后人”手里得到這幅畫的?又或者,藝蘭齋的收藏實際“得于江蘇省文物總店”?
這些問題,都有必要查清楚,給世人一個交代。
南京博物院捐贈藏品流出事件,舉世矚目,已經不僅僅是收藏家后人與南京博物院因幾件藏品去向和歸屬而生的糾紛,而是關乎博物館公信力與聲譽的公共事件,已經危及了公眾對文物捐贈的信心。如果博物館不認真對待所接受的捐贈,而是隨意處置,以后還有哪位收藏家會放心將藏品捐贈給博物館呢?博物館應該如何對待受贈的藏品,如果鑒定為偽又該如何處置,是否應該歸還捐贈者,都應該有更明晰的規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