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冬至
夜里翻身，覺得被角有些不同了。不是風，也不是聲響，是空氣里一種極沉靜的、往下墜的力道，密密地滲進窗縫來。我忽然知道，是“它”要來了。明日，便是冬至了。
這“知道”并非來自日歷，而是骨頭里記得的。像泥土記得冰，像樹根記得深眠。天色是灰沉沉的，云絮低垂，仿佛一床用了多年的舊棉胎，厚墩墩地捂在天上，透不出一點鮮活氣兒。這光景，正是“冬至”最體面的排場——它是一年里最敢于理直氣壯地冷的日子，當家作主似的，把寒氣凝住，不流動，卻無孔不入。你觸到它，是一種清醒的銳痛，仿佛在提醒你，生命里有些底蘊，非得在這樣的清寒里才擦拭得出來。
記憶卻先于身體暖了起來。鼻尖似乎嗅到一股遙遠的、混著柴火氣的面香。那是許多年前，在北方故鄉的冬至清晨。天還黑得結實，不是將亮未亮的墨藍，而是沉甸甸的、不透光的黑。廚房里一盞昏黃的燈，像一顆化不開的糖，把母親的身影大大地、暖暖地投在墻上。她圍著舊圍裙，手臂在一只大瓷盆里一推一收，和著面。那面團昨日便發著了，此刻在盆里脹得胖乎乎的，頂著一層細密的蜂窩眼，散發出糧食微微的酸香氣，厚墩墩地填滿整個空間，把窗外棱角分明的寒氣，都溫柔地擋在了外面。
“今兒冬至，得吃餃子。”母親說。她不說“要”吃，也不說“該”吃，只說“得”吃。這一個字，便把一餐飯食，抬到了近乎天道倫常的位置上，帶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不容置辯的篤定。那時的我，大抵是貪戀這忙碌里的溫暖的，也湊上去，學著搟皮。手下的面劑子總不聽使喚，搟出來的皮兒七歪八扭，中間厚四周薄。母親便接過，不說什么，只三兩根手指捏著皮兒一轉，手腕輕巧地一抖，一張圓圓整整、薄厚勻停的餃子皮就飛了出來，落在蓋簾上。一排排餃子很快立起來，白白胖胖，彎彎的像月牙，鼓著小肚子，里面藏著的仿佛不是餡料，而是一小團、一小團溫暖的希望。
那鐵鍋里咕嘟著的，又何止是酸菜血腸？是東北人對生活滾燙的熱情。是江南紅糖姜水里沉沉浮浮，如一輪輪胖月亮的湯圓。是嶺南清晨“咚咚”作響、打糍粑的悠長鄉音。是一整個農耕民族，在年光行至最幽暗的峽谷時，用最樸素的煙火氣點起的一盞燈。古人說“冬至大如年”，官府要放假，商旅要停業，人們互贈鞋襪，道一聲“履長至”，是祝福白晝與福氣一同增長。這儀式里，有對天時的敬畏，也有對生命的樂觀宣言：你看，連太陽都會走到最南的驛站歇腳，讓今晚變得最長，但沒關系，我們點起燈，煮好飯，它總會認得回家的路。
冬至時節，萬物斂藏，而人間的慰藉多在尋常事物中尋得。一餐飯，一盞燈，一聲問候，皆是抵御漫漫長夜的溫暖基石。
· 飲食之暖：北方餃子、南方湯圓、各地殺豬菜與打糍粑，食物是節氣的肉身，吃下便是將一份安穩的希望納入了懷中。
· 燈火之暖：寒夜中，最早亮起的街燈與窗內透出的暖黃光線，是導航，也是守望，標記著無數個“家”的坐標。
· 人情之暖：家人的陪伴、朋友的關懷，乃至陌生人間因節氣而生的默契，讓清冷的世界有了可親的溫度。
思緒飄得遠了，再收回來，目光落在窗外。那幾株老柳，瘦硬的枝條像焦墨劃出的筆痕，疏疏地伸向灰白的天，生命的熱鬧此刻都收束成這最簡約、最隱忍的線條。然而，就在那背風的墻角，一株老梅的枝椏上，竟已有點點暗紅的骨朵，緊緊地苞著，像忍了許久的、即將脫口而出的秘密。寒意越是凜冽，那紅意便似乎越發地凝聚。這景象，忽然讓我真切地觸到了那個古老的哲理：“冬至，一陽生。”
這“生”，原是看不見的。但此刻靜心凝神，仿佛又能感到些什么。那封凍的泥土深處，蜷縮的草根，是否正蓄著一點溫軟的夢？那凝滯的泉水，在冰面之下，是否已開始了極緩、極幽秘的流動？ 這是一個偉大的轉折，在至陰的寒寂里，孕著至陽的萌動；在無盡的收束中，藏著無盡的生發。像杜甫在至日窮愁中，卻透著一絲篤定；像白居易筆下“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的思念，其本身已是穿越寒夜的火種。
我于是明白了，冬至的溫柔與力量，便在這“反者道之動”的微妙一刻。它不承諾嚴寒立刻消散，卻告訴你轉折已然發生。它賜予我們一年中最長的夜，仿佛是天意的一份慷慨饋贈，讓我們有足夠長的時間，去圍爐，去夜話，去好好看看燭光下親人被柔化的臉龐，去將奔波了一整年的靈魂妥帖地安放。
暮色，果真比往日來得更急切些。遠處的樓宇先成了淡灰色的剪影，而后輪廓慢慢融進更深的墨里。我并沒有去開那盞最亮的頂燈，只擰亮了沙發旁一盞閱讀燈。橘黃的光暈立刻灑下一小片暖而柔和的島嶼，將我裹在其中。爐上的水壺（雖只是電熱水壺，卻也盡職地）發出輕微的“咕嘟”聲，很快，白汽裊裊升起。我沏了一杯茶，不是什么名品，湯色釅釅的。捧在手里，溫熱透過粗陶的杯壁，穩穩地傳到掌心。
窗外，是這個節氣當家的、理直氣壯的寒夜。窗內，是這一小片我親手點亮的、安穩的暖。我忽然不再覺得那黑夜漫長難捱了。我知道，自此刻起，那無形的、浩大的“陽和”之氣，已在這茫茫的夜色之下，在這沉寂的萬物之中，悄然動矣。而我這杯中的暖，掌心的光，與萬里之外故鄉可能同樣亮起的一窗燈火，與古人曾在無數個至日夜里吟詠過的那份期許，都成了這偉大轉折里，一部分微小而確鑿的共鳴。
夜正深沉，而我知道，光明的折返已然在途。漫長的夜，從此便要一寸一寸地，短下去了。明日冬至
夜里翻身，覺得被角有些不同了。不是風，也不是聲響，是空氣里一種極沉靜的、往下墜的力道，密密地滲進窗縫來。我忽然知道，是“它”要來了。明日，便是冬至了。
這“知道”并非來自日歷，而是骨頭里記得的。像泥土記得冰，像樹根記得深眠。天色是灰沉沉的，云絮低垂，仿佛一床用了多年的舊棉胎，厚墩墩地捂在天上，透不出一點鮮活氣兒。這光景，正是“冬至”最體面的排場——它是一年里最敢于理直氣壯地冷的日子，當家作主似的，把寒氣凝住，不流動，卻無孔不入。你觸到它，是一種清醒的銳痛，仿佛在提醒你，生命里有些底蘊，非得在這樣的清寒里才擦拭得出來。
記憶卻先于身體暖了起來。鼻尖似乎嗅到一股遙遠的、混著柴火氣的面香。那是許多年前，在北方故鄉的冬至清晨。天還黑得結實，不是將亮未亮的墨藍，而是沉甸甸的、不透光的黑。廚房里一盞昏黃的燈，像一顆化不開的糖，把母親的身影大大地、暖暖地投在墻上。她圍著舊圍裙，手臂在一只大瓷盆里一推一收，和著面。那面團昨日便發著了，此刻在盆里脹得胖乎乎的，頂著一層細密的蜂窩眼，散發出糧食微微的酸香氣，厚墩墩地填滿整個空間，把窗外棱角分明的寒氣，都溫柔地擋在了外面。
“今兒冬至，得吃餃子。”母親說。她不說“要”吃，也不說“該”吃，只說“得”吃。這一個字，便把一餐飯食，抬到了近乎天道倫常的位置上，帶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不容置辯的篤定。那時的我，大抵是貪戀這忙碌里的溫暖的，也湊上去，學著搟皮。手下的面劑子總不聽使喚，搟出來的皮兒七歪八扭，中間厚四周薄。母親便接過，不說什么，只三兩根手指捏著皮兒一轉，手腕輕巧地一抖，一張圓圓整整、薄厚勻停的餃子皮就飛了出來，落在蓋簾上。一排排餃子很快立起來，白白胖胖，彎彎的像月牙，鼓著小肚子，里面藏著的仿佛不是餡料，而是一小團、一小團溫暖的希望。
那鐵鍋里咕嘟著的，又何止是酸菜血腸？是東北人對生活滾燙的熱情。是江南紅糖姜水里沉沉浮浮，如一輪輪胖月亮的湯圓。是嶺南清晨“咚咚”作響、打糍粑的悠長鄉音。是一整個農耕民族，在年光行至最幽暗的峽谷時，用最樸素的煙火氣點起的一盞燈。古人說“冬至大如年”，官府要放假，商旅要停業，人們互贈鞋襪，道一聲“履長至”，是祝福白晝與福氣一同增長。這儀式里，有對天時的敬畏，也有對生命的樂觀宣言：你看，連太陽都會走到最南的驛站歇腳，讓今晚變得最長，但沒關系，我們點起燈，煮好飯，它總會認得回家的路。
冬至時節，萬物斂藏，而人間的慰藉多在尋常事物中尋得。一餐飯，一盞燈，一聲問候，皆是抵御漫漫長夜的溫暖基石。
· 飲食之暖：北方餃子、南方湯圓、各地殺豬菜與打糍粑，食物是節氣的肉身，吃下便是將一份安穩的希望納入了懷中。
· 燈火之暖：寒夜中，最早亮起的街燈與窗內透出的暖黃光線，是導航，也是守望，標記著無數個“家”的坐標。
· 人情之暖：家人的陪伴、朋友的關懷，乃至陌生人間因節氣而生的默契，讓清冷的世界有了可親的溫度。
思緒飄得遠了，再收回來，目光落在窗外。那幾株老柳，瘦硬的枝條像焦墨劃出的筆痕，疏疏地伸向灰白的天，生命的熱鬧此刻都收束成這最簡約、最隱忍的線條。然而，就在那背風的墻角，一株老梅的枝椏上，竟已有點點暗紅的骨朵，緊緊地苞著，像忍了許久的、即將脫口而出的秘密。寒意越是凜冽，那紅意便似乎越發地凝聚。這景象，忽然讓我真切地觸到了那個古老的哲理：“冬至，一陽生。”
這“生”，原是看不見的。但此刻靜心凝神，仿佛又能感到些什么。那封凍的泥土深處，蜷縮的草根，是否正蓄著一點溫軟的夢？那凝滯的泉水，在冰面之下，是否已開始了極緩、極幽秘的流動？ 這是一個偉大的轉折，在至陰的寒寂里，孕著至陽的萌動；在無盡的收束中，藏著無盡的生發。像杜甫在至日窮愁中，卻透著一絲篤定；像白居易筆下“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的思念，其本身已是穿越寒夜的火種。
我于是明白了，冬至的溫柔與力量，便在這“反者道之動”的微妙一刻。它不承諾嚴寒立刻消散，卻告訴你轉折已然發生。它賜予我們一年中最長的夜，仿佛是天意的一份慷慨饋贈，讓我們有足夠長的時間，去圍爐，去夜話，去好好看看燭光下親人被柔化的臉龐，去將奔波了一整年的靈魂妥帖地安放。
暮色，果真比往日來得更急切些。遠處的樓宇先成了淡灰色的剪影，而后輪廓慢慢融進更深的墨里。我并沒有去開那盞最亮的頂燈，只擰亮了沙發旁一盞閱讀燈。橘黃的光暈立刻灑下一小片暖而柔和的島嶼，將我裹在其中。爐上的水壺（雖只是電熱水壺，卻也盡職地）發出輕微的“咕嘟”聲，很快，白汽裊裊升起。我沏了一杯茶，不是什么名品，湯色釅釅的。捧在手里，溫熱透過粗陶的杯壁，穩穩地傳到掌心。
窗外，是這個節氣當家的、理直氣壯的寒夜。窗內，是這一小片我親手點亮的、安穩的暖。我忽然不再覺得那黑夜漫長難捱了。我知道，自此刻起，那無形的、浩大的“陽和”之氣，已在這茫茫的夜色之下，在這沉寂的萬物之中，悄然動矣。而我這杯中的暖，掌心的光，與萬里之外故鄉可能同樣亮起的一窗燈火，與古人曾在無數個至日夜里吟詠過的那份期許，都成了這偉大轉折里，一部分微小而確鑿的共鳴。
夜正深沉，而我知道，光明的折返已然在途。漫長的夜，從此便要一寸一寸地，短下去了。
明日冬至
2025-12-20 13:06來源：太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