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原是個靦腆的客人,總在蕭瑟的邊界徘徊。可一到冬至,它便忽然有了底氣,沉甸甸地坐定了。風(fēng)是帶著骨頭的,從江海交匯處掃過來,掠過狼山的石階,漫過濠河的水面,空氣里滿是清冽的、屬于季節(jié)深處的凜冽。陽光呢,是稀薄的米漿顏色,斜斜地刷在灰白的墻與烏黑的瓦上,影子被拉得老長,仿佛光陰自己也感到了疲倦,要尋個最妥帖的角落,蜷起來,做個綿長的夢。這時節(jié),白晝是頂客氣的,將自己壓縮到極致;黑夜便浩蕩地漫上來,無邊無際。古人說“冬至一陽生”,那微茫的陽氣,大約就藏在最濃的夜色里,像一粒蟄伏在凍土深處的種籽,寂靜地,準(zhǔn)備著一聲無人知曉的驚雷。
南通人家,對這“陰極之至”的日子,是極看重的。這看重里,沒有北地那般斬釘截鐵的嚴(yán)寒,反添了幾分水鄉(xiāng)特有的、溫潤的守望。記憶里,母親在冬至前夜便要忙開了。糯米粉是早備好的,雪白雪白,盛在粗陶的缽里。她舀一瓢井水,那水還帶著大地的余溫,緩緩地和進去。手是蒼老的,筋絡(luò)如老梅的枝,可揉起粉來,卻有一種綿長的、說不出的力道。粉團在她掌心漸漸瑩潤,漸漸有了生命似的。餡兒是簡單的,或芝麻糖,或薺菜肉末,都是土地的饋贈。煤爐上的鐵鍋咕嘟咕嘟響著,水汽彌漫開來,模糊了整個屋子。那些圓子下到鍋里,先沉在底,默不作聲,不多時,便一個個輕盈地、爭先恐后地浮上來,胖乎乎的,擠擠挨挨,像是團圓本身有了可親的形狀。
“吃了冬至圓,就算長一歲啦。”母親總是這么說,用藍(lán)花的碗盛了,第一碗必恭恭敬敬地放在灶神爺?shù)呐莆磺啊D茄U裊的熱氣,便仿佛是人神之間一道溫存的橋梁。這儀式簡單極了,可在那香煙與蒸汽交織的朦朧里,我總覺得,我們供奉的不僅是神明,更是時間,是對那循環(huán)往復(fù)卻又一去不回的歲月,一份懇切的、帶著食物香氣的答謝。
這江海之地,冬至的滋味,又不止于家屋的溫暖。我曾在一個冬至日,到過長江邊的蘆涇港。江風(fēng)颯颯,吹得人骨髓都發(fā)冷。浩蕩的江水,在暮色里是鐵灰色的,緩緩東流,沉靜得令人敬畏。岸邊泊著些歸來的漁船,船舷上凝著白色的霜。老漁民蹲在船頭,并不忙著卸貨,只點起一疊黃紙,又斟了三杯土燒酒,酹在船舷,灑向江心。火光在他古銅色的臉上跳躍,那神情,肅穆得如同江面本身——不是悲愴,亦非祈求,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確認(rèn):人在此岸,舟在中流,命在潮汐之間。沒有言語,只有風(fēng)聲、水聲,和火焰吞噬紙錢的細(xì)響。他祭祀的是誰呢?是這養(yǎng)育他又可能吞噬他的大江?是往來風(fēng)波中那些沉默的先輩?抑或,只是自己那與潮汐一同起伏的一生?我忽然明白了,農(nóng)耕人家的湯圓,是對“時間”與“家”的祭奠;而這漁人的酒漿,則是對“空間”與“路”的禮敬。一圓一線,一家一船,便在冬至這古老的坐標(biāo)上,交錯成這方水土最深沉的年輪。
這令我想起清人《崇川竹枝詞》里的句子:“節(jié)物鄉(xiāng)關(guān)重首冬,糕團祀祖飽孩童。”那糕團的甜糯,穿過百年,仿佛還粘在歷史的口齒間。而更古的《禮記》有云:“土事毋作,慎毋發(fā)蓋。”冬至是天地靜默修整的時辰,連官府都要“罷斥”事務(wù),讓萬物與民生,都喘一口氣。南通舊城,那些青石巷陌深處,是否也曾貼過“冬至安歇”的告示?如今自然是尋不見了,可這份對自然律動的謙卑順應(yīng),卻化在了祖母揉面的手勢里,化在了漁人酹酒的弧線里——它不刻于碑,而滲入肌理;不宣于口,而融于呼吸。
夜色終于完全合攏,我離開江邊,車慢慢行回家里。萬家燈火,次第亮起。每一扇亮著的窗后,大抵都有一碗熱騰騰的冬至圓吧。那光是橘黃的,柔軟的,一團一團的,竟像是大地上浮起的、溫暖的星辰。古人將冬至稱為“亞歲”,地位僅次于新年。這一刻,我恍然覺得,我們在這至暗至寒的夜里,鄭重其事地點亮燈火,圍聚食飲,仿佛是在以人間的溫情,與天地做一個莊重的約定:黑暗與寒冷至此而極,那么,光明與溫暖,便該從我們的餐桌上、從我們的守望里,開始萌蘗了。
遠(yuǎn)處,似乎傳來姑蘇寒山寺的夜鐘,悠悠的,穿過水網(wǎng)與平原,抵達(dá)耳畔時已如游絲。這鐘聲,與眼前的燈火,與記憶里湯圓的甜、江風(fēng)的烈,交織在一起。冬至,這個古老的節(jié)氣,它不僅僅是一個日子。它是先民刻在時間之流上的深深印記,是自然與人文一次溫柔的共謀。它告訴我們,在最深的黑里,要相信光;在最硬的冷中,要守護熱。個體的記憶,如同濠河里的水波,微微蕩漾;而千百年集體的儀式與情感,卻似那長江之水,深沉靜默,亙古長流。
我推開家門,暖氣混著食物的香,撲面而來。桌上,一碗圓子正等著,白氣裊裊。我坐下來,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窗外的夜,正濃得化不開,但我知道,自這一刻起,太陽正在那不可見的遠(yuǎn)方,向著我們,開始了它最漫長的、也是最堅定的回歸。
那回歸并非轟然破曉,而是悄然寸進——如母親揉粉時指腹的溫?zé)幔鐫O人傾酒時腕部微顫的弧度,如青石巷里某扇未關(guān)嚴(yán)的木門縫中漏出的一線暖光。它不喧嘩,卻不可阻擋;不張揚,卻自有分量。冬至的深意,正在于此:它不許諾春天即刻降臨,卻以最確鑿的方式昭示——轉(zhuǎn)折已然發(fā)生,生長已然啟動,哪怕尚在幽微之處,哪怕尚在不可見之中。
于是這一夜,我們守著爐火,捧著圓子,聽風(fēng)過檐角,看燈映窗欞。我們不言宏大,只守微光;不問終局,只敬此刻。因為真正的歲序更迭,從來不在日歷翻頁的脆響里,而在一碗湯圓浮起的剎那,在一盞燈火亮起的瞬間,在一個老人俯身酹酒的彎腰弧度中——那是人對天地最樸素的應(yīng)答,也是生命對時間最堅韌的確認(rèn)。
冬至,是江海之地最沉靜的句點,亦是最溫柔的逗號。
它說:停一停,再出發(fā)。
它說:冷到極處,便是暖的起點。
它說:縱使長夜如墨,人間自有不熄的燈,不散的圓,不墜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