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冬至
在南方,冬天的到來總是顯得珍稀。冬至有一年最長的夜,不單被稱為冬節,地位還堪比過年。小時候老人會說“吃了冬節丸就大一歲”,讓我以為冬至這一天的湯圓有什么加速時間的魔力,但其實不過是普通的糯米丸子。潮汕話“丸”與“圓”同音,冬節丸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家人團圓。大概寒冬已至,親人們需要抱團取暖。搓湯圓是最熱鬧的,老人女人小孩圍坐在一起擺弄糯米團,揉搓成小丸。潮汕地區的湯圓沒有餡,手搓的實心湯圓大小不一,加紅糖煮至綿軟,比較講究的人家還會加老姜調味,吃起來甜而不膩。冬至的湯圓放涼了看起來像一鍋黏稠的蜂蜜,重新加熱容易粘鍋,發出甜甜的焦味。我小時候特別喜歡這股焦味,聞來令人心情愉快。現在想不清楚為什么如此簡單的食物,在童年竟會令人期待。
冬節前幾天還會“筅囤”,也就是大掃除。這大概是為了冬節的祭祖做準備的。在潮汕地區,清明掃墓是“掛春紙”,冬節掃墓是“掛冬紙”。一般老人去世之后的前三年必須“掛春紙”,三年之后才可以“掛冬紙”。清明時節雨紛紛,冬節要比清明天氣清爽,更適合登山掃墓,追憶似水流年,落日在寒風中也變得溫柔起來,沒有了炎夏的火辣之氣。我對家里掃墓的記憶,從白毛公(外公)宣布不再掃墓那一年便空白了,依稀只記得山路泥濘,天氣很冷,也不知道是春寒料峭還是北風來襲,還記得我有一只拖鞋掉落在草叢里。總之后來冬節便只是在家里拜祭了。
時光流轉,歲月驚心。那些被日升月落所抹掉的日子,仿佛一張張被丟棄的廢紙。而懷舊的人,仍然愿意在記憶里去重新創造它,認為它們一直都在那里,并認為某一天還能穿過時光之門回到過去。在時空的變換之中,我們還用內心的感念去生成活著的軌跡,我們依舊要為流年的逝去感到痛惜,為接踵而來的人和事驚喜不已。在浩瀚的宇宙之中,我們卑微如蟻;滿天星辰,也不過是億萬年前的一場幻覺。確定一個意義是如此困難,不確定才是宇宙的真相,而我們卻一直在堅持為自己建立意義之塔。我想,這大概就是冬至、春節、元宵這些“標志”存在的意義。節日成為錨定生命重量的工具,成為時空中的光標。

這幾十年有許多潮汕人聚集到珠三角打工,我們一家也加入了遷徙的洪流中,從韓江邊到珠江邊,已忽忽20年了。原來父母在家里還有一個豆腐作坊,后來停掉了;種了兩畝豇豆,后來改種青棗樹。幾年前,父母終于離開故鄉的泥土地,跟著我們到珠三角生活,照看孫輩。自此之后,凡是要祭祖的節日,父母便有了回老家小住幾天的理由,那感覺有點像請帶薪年假,在事由那一欄終于能填上無法反駁的理由。
母親從天氣開始變涼,便開始念叨著冬節回潮州祭祖之事。而對打工人來說,冬至真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節氣,它又不放假,我們憑什么記得住它?母親掌握著我們家祭祖的一切儀軌。時年八節,三牲五果,這一切如此復雜,如何記得住?
“家里還有你阿嫲。”母親說。
阿嫲是奶奶。阿嫲今年剛滿百歲,是另一個能熟悉掌握拜祭儀軌的人。在我們村,滿百歲的老人是要穿上紅肚兜,游街走一圈的。但年初她生日時,家族的老人主張還是低調行事,免得驚動天地神明,知曉了她的歲數,于是啟動了“靜默模式”,就連生日都過得“偷感”十足。我的弟弟妹妹去陪阿嫲聊天,每個問題至少重復三遍。“哪天回來的?”這個問題會無限循環。可能在阿嫲眼里,我們突然出現在眼前,過些天又消失不見了,于是何時回家這個時間點永遠也無法弄清楚。母親常說,“你阿嫲是個機器人,堅固耐用。”阿嫲除了記性不好,其他方面真的像一部低能耗平穩運行的機器。前兩年摔傷了手臂,我們都頗為擔心,她卻以神奇的速度痊愈,還偷偷領了手工在家做,賺零花錢。被我們發現后才像個犯錯的小學生,說不做了。
阿嫲這個“機器人”,據說她一輩子的活動范圍不會超過方圓50公里。她年輕時挑過鹽,見過日本鬼子進村;從沒有坐過飛機,卻親眼看到敵機的炸彈如何炸出深坑來。有一年春節,我開車帶她到潮州古城轉了一圈,回來后她說暈車,并連連搖頭:“太遠,太快。”那不過10公里的距離而已。仿佛她專門占領時間,卻并不擁有空間。很多年前,她從另一個村越過一座小山丘嫁到這個村,從此便一直在這里。對于遠近的理解,她的量詞是“鋪路”(里路),大概是用腳來丈量的路;而丈量遠近,我們是用車輪。
圓形的冬節丸在召喚團聚,而同樣圓形的車輪則注定了離別。小時候第一次騎上鳳凰單車,那時我的個子跟單車差不多高,故此騎車的動作十分怪異。我的右腿得從三角形車架中間穿過去,歪著腦袋踩車,雖然我一次次摔得四仰八叉,卻十分高興,認為自己終于可以征服遠方。10多年前我有了自己的第一輛汽車,停在樓下馬路邊,那天夜里我下樓3次,確認車的存在,總擔心這輛手動擋汽車的4個車輪會被人拆走。這輛汽車第一次將作為出生地的故鄉和讓我成為異鄉人的新家連接在一起,與綠皮火車和長途汽車相比,我擁有了一種隨時回到老家的可能。
現在的汽車紛紛換成新能源汽車,不用加油,改用充電,廣告里會將新能源汽車比喻成智能機器人。開著仿佛擁有智能的汽車在路上跑,車在巡航,而我沉浸在記憶里。我想起童年的湯圓,懷念去世的親人。比如冬節清晨,白毛公會蹲在門口煮芋泥,他會在芋泥里淋上蔥豬油,那是比湯圓更好吃的童年美食。白毛公的岳母,我喊她老嫲。6歲以前,是老嫲帶著我睡覺,給我唱童謠。我有時半夜會被吵醒,發現老嫲在暗夜里啜泣,十分困惑。長大后才明白她在哭遠在暹羅的丈夫和兒子。后來我寫小說,查閱了很多往來的僑批,明白了人世間的離別。包括冬節在內的年節拜祭是海外潮汕人家書中頻頻提及的重要時間節點,這些遠離家鄉故土的華僑,會按照古老儀軌所規定的時間寄錢回家祭祖。也就是說,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成為異鄉人,無法改變或切割某些看不見的文化記憶,并將原本屬于潮汕的生活方式帶到遠方。
從潮州到廣州,車輪滾滾,汽車廣播里正在討論登月計劃,說再過幾年中國人便要登陸月球,國產的機器人也會在月球上活動。此刻,月亮就掛在天空上,它的陰晴圓缺既代表團聚,又代表遠方的離別。我能想象一個機器人站在月球上遙望地球,但愿彼時,它也能帶著鄉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