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覺得屋內有些悶,便推開院門,信步走了出去。巷子極靜,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一聲,又一聲,像是給這無邊的暮色打著節拍。青石板路讓昨夜的雨洗得潤潤的,幽幽地泛著光,像是鋪了一層薄薄的、化不開的惆悵。

塘里早已沒有了夏日接天的碧色,只剩下些殘梗,枯瘦地支在水面上,影子斜斜地、長長地拖在暗下來的水里,伶仃得教人心疼。偶爾有一兩片未曾完全蜷縮的殘葉,葉心還窩著一點水,風過時,便簌簌地抖著,將那水珠子滾來滾去,終究是承不住,“嗒”的一聲,碎了,沉了。
這光景,沒來由地讓我想起抽屜深處那只老銀鐲子,母親傳給我的,鐲心鏨著的纏枝蓮,如今也像這殘荷一般,讓歲月磨得淡淡的、朦朦的了。生命的熱鬧與繁華,原是這樣經不起幾番風雨,幾度秋涼的。
目光從殘荷上移開,落到塘邊那株老柳上。柳絲也失了春日的鮮潤,沉沉地垂著,有些已觸到了水面,隨著微波,一漾一漾的,仿佛在徒勞地打撈自己水中的影子。影子是碎的,撈起的,怕也只有滿指的涼意罷。看著這柳,心里驀然浮起兩句極熟的舊詩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詩原是寫行役之苦,思鄉之情的。可此刻想來,那“昔我”與“今我”,何嘗不是生命里每一個倉促的過客呢?時光便是那條無情的道路,我們都是從“楊柳依依”的青春里出發,懵懂懂地踏上行程,待到驀然回首,卻已身在“雨雪霏霏”的蒼茫暮年中了。
那一路的春風駘蕩,花明柳媚,都如車窗外的景致,來不及細看,便呼嘯著向后退去,成了記憶里一些模糊的、帶著暈光的斑點。我們在這天地間逆旅,不就像寄住一宵的客人么?
晨起時或許還對著鏡理一理妝,黃昏時便已要收拾行囊,不知下一程,又宿在誰家的屋檐下了。這念頭一起,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像這秋天的塘。忽又記起王羲之在《蘭亭集序》里浩嘆: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

古人臨流賦詩,感慨的也是這“俯仰之間”的變遷。他們所欣所愛的,是那日的惠風,流觴的曲水,是友人暢敘的幽情。可文章墨跡猶新,斯人斯景,早已消散在千年的煙云里,無處可尋了。
我們此刻佇立塘邊,為殘荷老柳所觸動的一點心緒,在更邈遠的時光看來,不也同樣是頃刻即將湮滅的“陳跡”么?生命的長短,終究是交給那不可知的造化去裁定,而那個“盡”字,卻是人人都要默默寫下的、共同的終筆。

夜氣漸漸地濃了,像研得極釅的墨,一層層地渲染開來。遠處的屋舍,近處的樹影,都失了輪廓,融化在這片寧靜的灰黑里。只有塘心,還留著一小片幽暗的水光,固執地亮著,像是這大地闔眼前,最后一點清醒的眸光。該回去了。
窗外的天,已黑得十分透徹。隱隱地,似乎又起了風,極細微的,只聽得見它拂過院中那叢竹葉的沙沙聲,像是誰在耳邊說著一些古老而溫柔的絮語,也像是一切嘆息最終的余音。我靜靜地坐著,在這無邊的夜色里,仿佛自己也成了一縷即將散入虛空的氣息。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這“忽”字,真是驚心。遠行是注定的,客居是短暫的,唯這途中偶爾邂逅的一塘殘荷,幾聲風吟,一點未冷的繡線余溫,或許便是寄居者所能擁有的、全部的真實了。
夜涼如水,我該添件衣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