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兒女”現象:高學歷家庭的新型困境
“985碩士在家洗衣做飯,每月領父母5000元‘工資’”“海歸女兒放棄外企offer,回家照顧患病雙親”……近年來,這類“全職兒女”的新聞在社交平臺引發熱議,而其中高學歷群體的占比逐年上升,成為一道令人五味雜陳的社會景觀。對曾以“學歷改變命運”為信條的高學歷家庭而言,子女放棄職場回歸家庭,既非傳統意義上的“啃老”,也不是理所當然的“盡孝”,而是裹挾著就業焦慮、養老壓力與代際期望的新型困境,折射出家庭與社會的深層矛盾。
高學歷家庭的“全職兒女”并非單一畫像,豆瓣“全職兒女工作交流中心”5000多名成員的經歷揭示了其多元類型。最常見的是“階段過渡型”,26歲的人大碩士小雯就是典型代表,她連續兩年沖擊中央部委公務員失利后,選擇回家備考,每天承擔買菜做飯、照顧年邁奶奶的家務,父母每月給她4000元生活補貼?!拔也皇翘善?,只是把家當成緩沖帶,等考上了就‘上岸’”,小雯的話道出了許多過渡型青年的心聲。
更具無奈感的是“護理主導型”,30歲的醫學博士小林的經歷令人唏噓。他本已拿到三甲醫院的錄用通知,卻因父親突發腦溢血失去自理能力,母親身體也不好,只能放棄入職回家照護。每天幫父親翻身、喂藥、做康復訓練,還要教母親使用智能設備掛號繳費,高強度的照護讓他患上了“照護者負擔綜合征”,失眠和焦慮成為常態。而“避險依附型”的案例同樣觸目,28歲的計算機系碩士小楊,因職場PUA和項目失敗留下心理陰影,辭職后不愿再踏入職場,在家靠幫父母打理網店換取生活支持,卻始終擺脫不了“浪費學歷”的自我否定。
高學歷家庭陷入“全職兒女”困境,是多重因素交織的結果。就業市場的結構性壓力首當其沖,近年來企業縮招、優質崗位稀缺,高學歷群體的就業預期與現實差距拉大。某招聘平臺數據顯示,2024年碩士研究生就業率較五年前下降12%,而考公考編的報錄比屢創新高,熱門崗位甚至達到“千里挑一”,迫使不少年輕人選擇回家備考,形成“階段性全職兒女”。
家庭層面的雙重壓力更讓高學歷子女難以脫身。一方面,高學歷家庭多為獨生子女家庭,父母步入老年后養老需求凸顯,而社會養老服務體系尚未完善,當父母患病或失能時,子女往往成為唯一的照護者。小林的母親就曾含淚說:“不是想拖累他,但請護工不放心,養老院又排不上號,只能靠兒子?!绷硪环矫妫糠指邔W歷父母的“精英期望”反而造成反效果,他們過度強調“穩定”“體面”,迫使子女反復沖擊考公考研,失敗后又因“面子問題”不愿讓子女從事普通職業,間接將子女推向“全職兒女”的境地。
相較于普通家庭,高學歷家庭的“全職兒女”困境更具特殊性。對父母而言,多年投入的教育成本與“全職兒女”的現實形成巨大落差,容易引發心理失衡。小雯的父親就常深夜翻看女兒的獲獎證書,嘆息“培養了這么多年,怎么就在家待著了”。這種隱性的負面情緒,又會傳遞給子女,加劇其心理負擔。對子女而言,高學歷賦予的職業期待與家庭照護的現實形成強烈沖突,容易陷入“身份認同彌散”,小楊就坦言:“同學聚會都不敢去,覺得自己配不上‘碩士’這個學歷。”
更嚴峻的是,長期“全職”狀態可能形成惡性循環。高學歷群體的專業技能更新迭代快,脫離職場時間越長,再就業難度越大。有調查顯示,超過60%的“全職兒女”脫離職場超過兩年后,會出現職業技能退化、社交能力弱化等問題。同時,家庭經濟風險也不容忽視,多數“全職兒女”依賴父母養老金生活,一旦父母出現健康危機,家庭經濟體系極易崩塌,曾有案例中,“全職兒女”因父親再患重病,不得不四處借錢,陷入“照護+負債”的雙重絕境。
破解高學歷家庭的“全職兒女”困境,需要社會、家庭與個體形成合力。從制度層面看,應加快完善養老服務體系,擴大社區日間照料、居家養老服務供給,推行家庭照護者津貼制度,讓家庭照護勞動獲得制度性承認與補償。如上海試點的“長期護理保險”,就能為照護失能老人的家庭減輕經濟壓力,讓高學歷子女有更多精力規劃職業發展。
社會層面需搭建“過渡性支持平臺”,為“階段過渡型”青年提供居家期間的在線職業培訓、遠程實習機會,幫助他們保持與職場的連接。高校也應加強就業指導,破除“唯穩定論”“唯精英論”,引導高學歷畢業生樹立多元職業觀。社區可組建照護互助小組,實行“照護時長換服務”機制,緩解高學歷子女的照護壓力。
家庭層面的調整尤為關鍵。高學歷父母需放下“精英執念”,正視子女的就業困境,與子女共同制定明確的“全職”期限和目標,避免無限期拖延。小雯的父母就與她約定,備考最后一年,同時投遞企業崗位,“多條腿走路”。更要建立清晰的家庭邊界,明確“全職兒女”的家務職責與學習/求職時間分配,避免因過度照護擠占職業發展空間。
對“全職兒女”自身而言,需保持主動規劃意識。“過渡型”青年可制定每日學習計劃,定期參與行業研討會;“護理型”青年可利用專業知識,嘗試健康管理、養老咨詢等相關兼職,實現照護與職業的兼顧;“避險型”青年則需及時尋求心理疏導,逐步重建職業信心。29歲的法學碩士小敏就為自己制定了“三年計劃”,居家照護母親期間通過遠程辦公從事法律文書撰寫,母親病情穩定后成功入職律所。
“全職兒女”不應被簡單貼上“啃老”或“盡孝”的標簽,尤其是高學歷群體的選擇,更值得社會深思。它既是青年在就業壓力下的理性緩沖,也是家庭應對養老困境的無奈之舉,更是社會公共服務體系缺位的信號。對高學歷家庭而言,破解這一困境的關鍵,是摒棄非黑即白的評判,以理解取代指責,以規劃取代迷茫。
當社會能為照護者提供保障,為求職者搭建橋梁;當家庭能以包容替代期望,以支持替代施壓;當個體能以規劃對抗焦慮,以行動突破困境,“全職兒女”或許能從“困境”轉化為“過渡”,成為高學歷群體調整人生方向的“加油站”,而非“終點站”。畢竟,真正的學歷價值,從來不是一紙文憑的體面,而是無論身處何種境遇,都能主動破局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