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廁風波
☆唐建生

我們所在的小中專的二號教學樓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設計時顯然不夠合理,后來隨著社會技能人才的需求量增大,學校隨之擴大招生。每到課間,那三間女廁所前就會蜿蜒出一條由焦慮與忍耐組成的隊列,如同脊椎動物漫長的演化鏈,每個節點都傳遞著同一種痛苦。
那是周四上午第二節課后,我的閨蜜林曉已經忍了整整一節哲學課。教授正在大談康德“物自體”的不可知性,而林曉身體唯一能確定的“物自體”就是她那即將突破臨界值的膀胱。
“快,薇薇!”她拽著我沖出教室,高跟鞋在走廊大理石上敲出急促的摩斯密碼:S-O-S。
可惜,求救信號來得太晚。女廁所前已排起七人長隊,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同一種哲學沉思——關于存在與時間,更準確地說,是關于“能否在失禁前獲得一個隔間”。
林曉排在了第八位。她雙腿交叉站立,身體輕微搖晃,像是風中最后一株堅持不折的蘆葦。我在她身后,能清楚看見她脖頸后滲出的細密汗珠。
前面還有四個人時,希望的光芒終于照進現實的裂縫。林曉松了半口氣,開始研究隔間門下縫隙透出的光影變化——這是廁所排隊者必備的偵查技能:有陰影表示有人,無陰影且門鎖顯示紅色表示可用,無陰影但門鎖綠色…那通常是上個使用者留下的善意謊言。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掠過我們身邊。
那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穿著行政樓管理人員特有的深藍色套裝,胸前別著“后勤部主任—王春梅”的工作牌。她沒有看隊伍,沒有說“借過”,更沒有表現出任何需要排隊的認知。她徑直走到隊伍最前方,站在了即將空出的隔間門前,姿態從容得像是貴賓通道的常客。
空氣凝固了三秒。
然后,林曉的聲音劃破了寂靜:“這位老師,請排隊。”
王主任回頭瞥了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標錯了位置的消防栓。“我馬上要開會。”她說,語氣里沒有歉意,只有陳述。
“我們馬上要上課。”林曉的聲音開始顫抖,不知是憤怒還是生理壓力所致。
“學生應該學會禮讓師長。”王主任轉回身,背對著我們,顯然認為對話已經結束。
就在這時,目標隔間的門開了。一位一年級女生低著頭匆匆走出,甚至沒注意到門口的緊張局勢。王主任向前邁出一步——
“食堂排隊插隊是搶飯吃,”林曉的聲音突然拔高,清晰地在瓷磚墻面間回蕩,“廁所里排隊插隊,您是搶屎吃啊!”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排隊的學生們瞪大了眼睛,有人倒抽一口冷氣,有人捂住了嘴。清潔工阿姨停在拖把旁,表情復雜得像目睹了一場小型革命。
王主任的背僵直了。她緩慢地轉過身,臉從耳根紅到了額頭:“你說什么?”
“我說,”林曉向前一步,雙腿依然交叉著,但背挺得筆直,“請到后面排隊。這里是廁所,不是您的行政樓特權區。”
“你知道我是誰嗎?”王主任的聲音像冰渣。
“知道,后勤部主任王老師。”林曉居然擠出一個微笑,“正因為您是管后勤的,更應該明白廁所公平的重要性。畢竟,康德說過,人應該永遠作為目的,而不是工具。您不能把我們這些排隊的學生僅僅當作您快速如廁的工具,對吧?”
人群中傳來壓抑的笑聲。哲學課現學現賣,林曉在這方面的天賦向來驚人。
王主任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林曉已經轉向隊伍:“大家說,該不該排隊?”
稀稀拉拉的“該”逐漸匯成清晰的合唱。人的勇氣是會傳染的,尤其是在共同面對不公的時候。
“好,很好。”王主任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瞪了林曉一眼,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真的走到了隊伍最后面。
隊伍緩慢而堅定地向前移動。當林曉終于進入隔間時,我聽見她如釋重負的嘆息透過門板傳來,那聲音里混雜著生理釋放和道德勝利的雙重快感。
五分鐘后,我們走在回教室的路上。林曉步伐輕快,仿佛剛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
“你剛才真敢說。”我小聲說。
“我只是說了實話。”她聳聳肩,“而且你發現沒?她最后還是排到隊尾了。其實她和我們一樣,都需要遵守某些基本規則。”
那天之后,二號教學樓的女廁所發生了一些微妙變化。插隊現象雖然沒有絕跡,但明顯減少了。更神奇的是,兩周后,廁所門口多了一塊手寫的牌子:“請自覺排隊,謝謝合作。”字跡工整,落款處畫了個小小的笑臉。
沒有人知道是誰放的牌子,但大家都默契地維護著這種新建立的秩序。偶爾有新來的教師或學生試圖挑戰這條不成文的規定,總會有排隊的人輕聲提醒:“請排隊,這里是公平如廁區。”
后來我們聽說,王主任在那個事件后,在行政樓會議上提議增加教學樓廁所數量。提案雖然因為預算問題被擱置,但她開始頻繁出現在各教學樓巡視,檢查衛生設施情況。
學期末的最后一天,我和林曉在廁所門口又遇見了王主任。這次,她安靜地排在了隊伍中段。看到林曉時,她微微點了點頭。
林曉也點了點頭,然后平靜地排到了隊伍末尾。
沒有對話,但某種諒解似乎在沉默中達成。當王主任從隔間出來洗手時,她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衣領,然后轉向正在等待的林曉:“快期末考試了吧?”
“是的,王老師。”
“好好復習。”她說,然后頓了頓,“還有…上次你說的康德,是哪本書里的?”
“《道德形而上學基礎》。”林曉有些驚訝地回答。
王主任點了點頭,走出廁所。在門口,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塊手寫牌子,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
“你猜,”林曉小聲對我說,“她會不會就是放牌子的人?”
我看向窗外,陽光正好照在二號教學樓老舊的墻壁上。在這個廁所永遠不夠用的世界里,也許我們都在學習同一條簡單真理:無論是誰,無論身份如何,有些基本需求面前,人人平等。而維護這種平等,有時只需要一點勇氣和一句恰到好處的大實話。
當然,最好別在餓著肚子時說。畢竟,“搶屎吃”這種比喻,雖然生動有力,但在食堂可能引發完全不同的聯想危機。
林曉后來成為了消費者權益律師。在她辦公室墻上,掛著一幅小小的十字繡,上面繡著:“維護公正,從最小處開始。”只有我知道,那個“最小處”具體指的是什么場所。
而每當我遇到不公,想要退縮時,總會想起那天廁所里的對峙——一個快要憋不住的女孩,面對權威,選擇堅持最基本的秩序。這提醒我:尊嚴有時就體現在這些看似微小卻至關重要的堅持中。畢竟,如果連排隊上廁所的公平都無法維護,又談何更大的公正呢?
人生就像廁所排隊,你永遠不知道前面有多少人,但你知道一件事:插隊者終將被識破,而堅守秩序的人,遲早能等到屬于自己的那個隔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