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拍攝于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嘉伯麗爾·香奈兒空間”圖書館
感謝@香奈兒CHANEL 提供照片
在阿拉伯語中,法語文學作家蕾拉·斯利瑪尼的名字“蕾拉 (Le?la) ”,象征著“黑夜之美”。但她從來就明白,黑夜并不總是美好的,殘酷與心碎會在睡夢之間發生,無數生命曾在枕榻被蹂躪。日前,她到訪中國,當清華大學教授汪民安談到《一千零一夜》,舉例一位果敢的女性是如何通過整夜講述故事,來阻止國王濫殺無辜的行徑時,蕾拉立即接過話筒回應:“我痛恨這個與我名字相關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她說,“一個女人要用講故事和被強暴來保全自己的生存,我痛恨。面對暴君,我們應該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從首作《食人魔花園》,到2016年法國龔古爾文學獎獲獎作《溫柔之歌》,再到長篇歷史小說“他者之鄉”三部曲,蕾拉渴望付諸筆尖的,始終是這樣一種反叛精神。反叛平庸的日常,反叛褪色的關系,反叛言語的誤解,反叛權力的不公,反叛關在房門里面,就任由自己縮得無限小,直至消失不見的女性處境。
這些由蕾拉虛構出來的女性無一不是普通人,展現著原始的欲望與自私的人性:受不了百無聊賴的家庭生活,又在被揭發的恐懼中惶惶不可終日的性成癮者;因亡夫欠債,窮途末路之際,害怕斷掉生計而生出恨意的殺嬰保姆;跟隨愛情奔赴戰后非洲,卻在回鄉時念想著拋棄丈夫和孩子,遠離陳舊土地的法國姑娘......在“他者之鄉”的第二本《看我們跳舞》中,這位法國姑娘最終選擇圍繞家人的生活,在身材走樣中老去。她盯著平底鍋,抬眼望向冰箱,只要聯想到堆滿肉排、圓形大面包和煮熟的青菜的屋子,就感覺惡心與憤怒。她不由自主往下沉,卻說不出這陷阱的名字。但蕾拉用文學替她們找回了聲音。

[法] 蕾拉·斯利瑪尼 著 ?
袁筱一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KEY-可以文化?
2025-11
蕾拉·斯利瑪尼此行接受了界面文化的專訪。她比照片中更瘦,也更加挺拔。據說,蕾拉一天只吃一餐飯,直到采訪當天下午,她的唯一能量來源是在出版社的辦公室拆了袋堅果。“結束之后我會好好吃一頓的,”蕾拉笑著揮了揮手。
在傾聽與思索時,蕾拉總會不自覺地伸出掛滿戒指的手指,拉扯自己細密的卷發。童年在摩洛哥出生長大,后移民定居法國,擁有雙重身份的蕾拉就如她在三部曲之一《戰爭,戰爭,戰爭》中提出的比喻“檸檬橘”一樣,由檸檬與橘樹嫁接移植而來。在當下的法國,種族主義情結依舊高漲,蕾拉身邊不斷有前來闖蕩的外鄉人因現實環境的嚴峻打算離開,她自己也曾收到讀者反饋,信中聲稱法國人對殖民時期的摩洛哥人一直很好,而摩洛哥人此刻正在通過移民來殖民法國。多種文化融于一體,使她在某些時刻感到矛盾和痛苦,但這也煉就了特別的滋味。如她所言,“檸檬橘并非簡單相加,而是一種全新的水果,也許果肉一開始會苦到叫人流眼淚,但這棵樹最終會結出能吃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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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社會對虛構是非常懷疑的
界面文化:你的虛構作品從現實新聞或家族故事取材,你是如何從這些事件中產生創作想法的?
蕾拉·斯利瑪尼:他們通常來自我在報紙上讀到的東西或別人告訴我的故事,但最先出現在我腦海中的是有關人物的想法。我想象他們的身體,然后是心理和過去,人的血肉就這樣漸漸生長出來。當然,報刊,文學和電影,還有我在街上聽到的對話,周圍的一切事物都能夠成為靈感的源泉。
例如《溫柔之歌》中的保姆路易絲,就是從現實經歷中得到靈感的。當時我有個寶寶,想要給寶寶找一個照顧者,我用了一下午采訪很多候選人,突然想到,母親和這樣的保姆之間會產生怎么樣的關系?我想到瑪麗·波平斯,一個英國經典童話系列中擁有魔法的保姆。另外我還在雜志上讀到紐約保姆殺害兩個孩子的新聞,我也往里添加了這個元素。

[法] 蕾拉·斯利瑪尼 著?
袁筱一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KEY-可以文化?
2025-6
《溫柔之歌》這個故事真的是很多東西的混合體。可以說虛構是另一種并行的真實,但與新聞不同的是,虛構并非真實的重復,而是體現一種真實的效果。你會覺得人物確實存在,事情就在眼前發生,作者創造的是真實的幻覺。
界面文化:為什么會最先注意到人物的身體,關于身體的想象是怎樣開始的?
蕾拉·斯利瑪尼:我的母親是一名醫生,也許這是我如此著迷于身體的原因。她從小就給我們講各種各樣的疾病,從身體運作的機制出發,告訴我們身體是一個脆弱的容器。
作為一個女性,有時我們注意的焦點會被帶回到身體上,因為我們的身體是會被觀看看的、被評判的。想象一個高大或矮小的人,肥胖或瘦弱的人,生病或健康的人,一個汗流浹背的人,一個美麗的人,他們在空間中移動和被他人觀看的方式是不同的。因此,塑造人物的身體非常重要,很多人從身體出發形成了自己的心理和性格,他們通過身體與世界和他人建立關系。此外身體也反映了個人的故事,例如傷疤和老去的痕跡,任何經歷都會在身體上做出標記。
界面文化:你曾提到自己家里人不會嚴肅區分真實和虛構,與真實的關系相當松弛。但也有一類人,比如“他者之鄉”三部曲《看我們跳舞》中刻畫的一位女性長者,她抗拒自己的孩子了解浪漫化的東西,認為相信不存在的東西是不好的。為什么會有人討厭虛構,虛構的危險性在哪里?
蕾拉·斯利瑪尼:是的,這個社會對虛構是非常懷疑的,尤其不愿意讓女孩子接觸虛構。他們認為虛構會把女孩帶到另外一個世界,使她們看到不應該擁有的夢想。他們寧愿把人鎖在現實中,告訴她們眼前的這些就是全貌,沒有比現實更多的東西了,我們不能再抱有希望了。但恰恰相反,虛構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給我的感覺是,我們不必成為現實的囚徒,人類生活還有別的可能,而虛構指出了另外的道路。想象力能帶我們走出現實,賦予我們一種自由的感覺。

蕾拉·斯利瑪尼在上海參加活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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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允許自由地呈現壞思想
界面文化:你總在反映人處于一段關系當中時想法陰暗的一面,很多是不符合道德標準的,也是人們不太愿意拿來在公共空間分享的,比如母親會有痛恨自己孩子的時候,丈夫會有不忠的時候。你這么寫是出于什么原因?
蕾拉·斯利瑪尼:我相信寫作能夠擁有的最大自由就是接觸人物的壞思想。這些壞思想可能是我也有的,可能是令我懷疑和不解的,但人都是矛盾的,有黑暗的一面,有無法達到社會強加給我們的標準的時候。
我最喜歡的就是去描摹灰色地帶,在這個空間之外,我們會有一個善意友好、循規蹈矩的外表,但背后卻隱藏著其他的面向。我們無法告訴別人隱藏的一切,因為害怕被外界評判。而文學允許我們去找到面具后面邪惡的想法,把它們自由地呈現出來。我想人人都有不好的想法,除了乳房醫生之外(笑)。
界面文化:你提到“人們只有在不需要彼此的時候才是幸福的”,是什么讓人在關系中產生這些“丑陋”的、“不合時宜”的想法?
蕾拉·斯利瑪尼:人性就是很復雜的,同時包含著善和惡。我們既需要別人的幫助,又希望能夠完全自由,我們愛他們,但這種喜歡又會讓自己感到沉重。但這就是為什么人類的感情如此深刻,因為他們是完整的。
而且我們能夠創造這么多藝術,正是由于我們也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人與人的關系往往存在著許多神秘之處,愛我們的人也許會傷害我們,有一天醒來,我們也會不再愛以前愛的人。甚至在這個社會,我們建立了眾多規則,我們理解這些規則是必要的,但也會討厭它們,拒絕它們,繞過它們。我們總是充滿著矛盾的能量。
界面文化:會不會也跟外部規則中隱含的不公正有關?
蕾拉·斯利瑪尼:當然,尤其是路易絲,她過著一種雙重人生。人前她是一個完美的雇員,她總是微笑著來到雇主家中,看起來從來沒有任何困難,表現得非常耐心溫柔。但在她生活的另一半,丈夫的欠債,女兒的失蹤讓她感到焦慮。她無法信任他人,無法得到幫助,這種表達的不可能性令她只好把糟糕的思想留給自己,任其在內心腐爛。

由蕾拉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溫柔之歌》劇照
(圖源:豆瓣)
界面文化:是什么造成了表達的不可能性?
蕾拉·斯利瑪尼:路易絲是承受了很多屈辱也被統治的這樣一個女性,我們沒有給她足夠的關注讓她感到自己很重要。當我們不再聽你說話,你會產生恐懼,害怕被評價,害怕我們不在乎你,不理解你,你會越來越不信任我們。
而且她來自一個較弱勢的社會背景,沒有受過太多教育,語言也讓她害怕,她不信任自己能很好地掌握詞語、運用詞語,她更多時候選擇聽別人怎么說,但她覺得自己的經歷和所想并不重要,或者比起其他人更不重要。她非常鄙視自己。
3
比孤獨更難的是不被理解卻要假裝
界面文化:你曾說你在生活中經常感到深刻的孤獨感,一般這會在什么時刻、什么場景發生?
蕾拉·斯利瑪尼:一直都是,但并不意味著這是一種消極的感覺。孤獨也有非常美好的時刻,我們感到自由,感到緊湊和充實,我們能體會到更加細微的情感。我很喜歡一個人在城市散步,一個人去吃飯,一個人看電影,看身邊的一切,我一點也不覺得這一刻是孤獨的,相反這是一種自由,沒有人看著我,沒有人打擾我。當你足夠了解自己,你就更加愿意了解他人,欣賞他人。
最難的孤獨反而是明明和別人在一起,你卻不能告訴他們你想說的,你覺得他們不考慮你,看不到你。當不被理解還要被迫假裝的時候,你會感到非常孤獨。但多虧了文學,我會把無法訴說的悲傷用文學的方式講述出來,試著掌握它,重新占據上風,讓生活變得更好忍受。
界面文化:《食人魔花園》里的主人公阿黛爾是一位性成癮女性,你如何理解“上癮”這件事?人為什么在越來越孤獨的同時又更加難忍受孤獨了?
蕾拉·斯利瑪尼:這就像是一場競賽,當我們感到空虛,就會產生欲望去填補這個空白,但如果立即就能通過例如酒精、毒品的刺激被填滿,我們又會感到不滿足。這樣循環下去,我們就永遠無法擺脫它。

[法] 蕾拉·斯利瑪尼 著 ?
袁筱一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KEY-可以文化?
2025-10
這是一種現代才有的焦慮,在這個世界,什么都近在咫尺,輕而易舉就能得到,誘惑就在我們周圍,當我們再也無法抗拒誘惑,無法說出“不”,上癮也被更甚地激發出來。
界面文化:暴力在你的書寫中是占篇幅較大的題材,這個主題為何如此吸引你?
蕾拉·斯利瑪尼:因為我不理解。吸引我的大多是我不明白的東西。為什么我們是暴力的,為什么我們傷害自己這么多,為什么我們能殺死一個孩子,為什么一個民族會去統治另一個民族,并以種族主義之名施加傷害。我不知道我們能找到什么答案,但這些答案永遠是不夠的。
界面文化:退出關系的規約會是一種避免暴力的出口嗎?現在很多人意識到母職、婚姻并不總是快樂的,而拒絕結婚和生育,你怎么看這樣的情況?
蕾拉·斯利瑪尼:我很理解她們。根據官方統計,對一個女性來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全年有5萬名女性在家暴中死去,在法國,兩天就有一位女性因家暴死亡。即使在婚姻中,在自己的房子里,我們依然處于危險。意識到這個現實是痛苦的。
其實應該由男人來提出疑問,為什么這些死亡會持續下去,為什么他們覺得女人的身體屬于他們,一個想要離開他們的女人,為什么他們有權毆打她,殺死她。
以前沒有人談論它,但現在人們說出來,我想女人已經明白,在傳統女性氣質中她們是受到壓制的,她們意識到不需要習慣這一點。女性證明了她們和男人一樣有價值,她們為社會做出了同樣多的貢獻,她們不再愿意接受不公正的條件。當然也有一些女性開始回歸傳統,她們不想工作,想生很多孩子,我們生活在一個相當分裂的時代。
界面文化:在你的作品中,女性的確是很重要的被書寫者。你如何理解女性一生總是處于“他者之鄉”的這樣一種狀態?
蕾拉·斯利瑪尼:我們首先生活在男性的世界,這個世界由男性制定規則,我們遵守規則。女性被要求先人后己,照顧丈夫,照顧孩子,照顧其他人。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情況也許會好一點,女性身體終于能擺脫欲望的投射,母職的付出也比年輕時更加輕松。我就很希望自己快點變老,這樣我能擁有更多的自由(笑)。
(感謝復旦大學教師、法語譯者張華協助此次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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