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汴梁寒月
太平興國三年，七夕。
汴梁城的暑氣還未散盡，一輪皓月懸在夜空，清輝潑灑在一座冷清的院落里。院中的梧桐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像極了金陵宮苑里秋夜的私語。
李煜披著一件素色的錦袍，獨自坐在石桌前。桌上擺著一壺殘酒，兩只青瓷酒杯。他的手指枯瘦，輕輕摩挲著杯沿，目光望向天邊的明月，眼底翻涌著旁人讀不懂的潮。
“今日是乞巧節，也是……孤的生辰。”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身旁的小周后嘉敏眼圈泛紅，伸手握住他的手。那雙手曾寫下無數綺麗的詞句，曾撫過瑤琴的弦，曾描過宮娥的眉，如今卻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皮，裹著嶙峋的骨。
“陛下，少喝點吧。”嘉敏的聲音帶著哽咽，“夜深了，露重。”
李煜搖搖頭，斟了一杯酒，仰頭飲下。辛辣的酒液入喉，卻澆不滅心底的火。那火從金陵城破的那日起，便在他的五臟六腑里燃燒，燒盡了鳳閣龍樓，燒盡了玉樹瓊枝，燒得他只剩一副軀殼，和滿腔的愁。
“春花秋月何時了……”他低聲吟唱起來，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沉，“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像一截枯木。歌聲穿透院墻，飄向沉沉的夜色里，飄向那座金碧輝煌的皇城，飄進了宋太宗趙光義的耳中。
酒杯落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李煜的身體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他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冷汗浸濕了錦袍。嘉敏撲過去，抱住他，凄厲地哭喊著：“陛下！陛下！”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眼前閃過一幕幕畫面——金陵的春殿，笙簫吹斷水云間；玄武湖的畫舫，菱花菱葉滿池塘；暖閣里的沉香，簾外的初雪；還有大周后娥皇含笑的眉眼，以及少女嘉敏躲在花樹后，偷偷看他的模樣……最后定格的，是城破那日，案頭未寫完的半闋《臨江仙》。
原來，這一生，不過是一場大夢。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夢醒時，魂歸黃泉路。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喃喃道：“故國……金陵……”
寒月無言，梧桐葉落。
一代詞宗，歿于汴梁。
第一章 金陵春深 少年不識愁滋味
南唐升元元年，金陵。
朱雀航畔的宮城，琉璃瓦在春日的陽光下閃著金光。雕梁畫棟上，飛燕銜泥，呢喃不休。宮墻內，御花園的牡丹開得正盛，姹紫嫣紅，爭奇斗艷，引得蜂蝶翩躚。
一道少年的身影，正蹲在牡丹花叢旁，手里拿著一支狼毫筆，在素絹上細細勾勒。他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豐額駢齒，眉目清秀，一雙眼睛格外明亮，竟是罕見的重瞳。
這少年，便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李煜。
“六皇子！六皇子！”一個小太監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打破了花園的寧靜，“陛下召您去勤政殿呢！”
李煜頭也沒抬，手里的筆依舊在絹上移動，勾勒出一片舒展的花瓣：“父皇找我何事？莫不是又要考我詩文？”
小太監笑道：“陛下說，今日有貴客來，讓您也去見見。”
李煜這才放下筆，站起身。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看著絹上那幅未完成的牡丹圖，嘴角露出一抹滿意的笑。他自幼便不愛舞槍弄棒，也不喜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唯獨癡迷于筆墨丹青、詩詞音律。尋常的皇子們都在苦讀經史、研習兵法，他卻總躲在御花園的角落里，與花鳥為伴，將滿腔的才情，都傾注在這一方小小的絹素之上。
他跟著小太監，穿過一道道朱紅的宮墻，往勤政殿走去。沿途的宮娥們見了他，都紛紛躬身行禮，目光里滿是喜愛。這位六皇子，性情溫和，待人寬厚，從不擺皇子的架子，宮中人都愿與他親近。
勤政殿內，氣氛肅穆。李璟端坐在龍椅上，身著明黃的龍袍，眉宇間帶著幾分倦意。殿下站著一位身著紫袍的大臣，正是宰相馮延巳。
李煜走上前，躬身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李璟抬眼看向他，臉上的倦意散去幾分，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從嘉來了，快起來。”他指了指馮延巳，“見過馮相。”
“臣見過六皇子。”馮延巳拱手行禮，目光落在李煜身上，眼中閃過一絲贊嘆。這六皇子，不僅生得一副好皮囊，更有一身的才情，日后定是個難得的才子。
李煜回了禮，站在一旁，安靜地聽著父皇與馮相議事。無非是些朝堂瑣事，邊關的糧草，江南的賦稅，聽得他昏昏欲睡。他的心思，早已飄回了御花園的牡丹花叢里，想著那幅未完成的畫，該如何添上最后一筆。
“從嘉，”李璟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馮相說你近日作了一首新詞，可否念來聽聽？”
李煜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近日確實作了一首《浣溪沙》，寫的是春日宮苑的景色，不過是一時興起，隨手寫在紙上，竟被馮相知曉了。
他定了定神，朗聲念道：“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聲音清朗，字句間滿是春日的繁華與慵懶。
馮延巳撫掌笑道：“好！好一個‘紅錦地衣隨步皺’，好一個‘酒惡時拈花蕊嗅’！六皇子的詞，真是越來越有韻味了！”
李璟也笑了，眼中滿是欣慰：“這孩子，別的不行，唯獨這詩詞一道，倒是有些天賦。”
李煜微微低頭，臉上露出一抹靦腆的笑。他不喜歡被人夸贊，尤其是在朝堂之上。他只想做個閑散的皇子，守著金陵的春光，寫寫詩，畫畫畫，度過這一生。
散朝后，李煜迫不及待地回到御花園，繼續完成他的牡丹圖。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蘸了一點胭脂，小心翼翼地為花瓣添上一抹嫣紅。
微風拂過，帶來一陣淡淡的花香。
他抬眼望去，只見不遠處的柳樹下，站著一位少女。少女身著鵝黃色的羅裙，梳著雙丫髻，手里拿著一支玉笛，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那是他的表姐，周娥皇。
“從嘉表弟，”周娥皇走上前，目光落在絹上的牡丹圖上，“這牡丹畫得真好，栩栩如生。”
李煜的臉頰微微泛紅，收起畫筆：“表姐過獎了。”
周娥皇微微一笑，拿出玉笛，放在唇邊，吹奏起來。笛聲悠揚，如泉水叮咚，如鶯啼燕語，和著春日的微風，在御花園里回蕩。
李煜靜靜地聽著，眼中滿是癡迷。周娥皇不僅生得貌美，更精通音律，琵琶彈得一絕，玉笛也吹得極好。每次見到她，他的心跳都會不由自主地加快。
笛聲落，李煜回過神來，笑道：“表姐的笛聲，真是越來越動聽了。”
“比起表弟的詞，還差得遠呢。”周娥皇眨了眨眼，“我聽聞你近日作了一首《浣溪沙》，可否再念給我聽聽？”
李煜便又念了一遍，聲音比在勤政殿時，溫柔了許多。
周娥皇聽著，眼中閃過一絲驚艷：“‘別殿遙聞簫鼓奏’，這一句，寫盡了宮苑的繁華。若配上曲子，定是絕妙。”
李煜眼睛一亮：“表姐此言甚是！我正愁這詞沒有合適的曲子呢。不如，我們一同譜曲如何？”
周娥皇欣然應允：“好啊！”
兩人正說著，不遠處的芍藥花叢里，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響動。李煜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梳著雙環髻的小姑娘，正慌慌張張地往后縮，露出半截藕荷色的衣袖。
“是誰在那里？”周娥皇笑著揚聲問道。
小姑娘被抓了個正著，只好低著頭，從花叢后走了出來。她約莫十歲光景，眉眼與周娥皇有幾分相似，卻更顯嬌俏靈動，正是娥皇的妹妹，嘉敏。
“姐姐，六表哥。”嘉敏怯生生地行了個禮，小手還攥著一朵剛摘的芍藥花，“我……我只是路過。”
李煜看著她泛紅的臉頰，還有那躲閃的目光，心里頓時明白了——這小丫頭，定是躲在一旁聽了許久。他忍不住笑道：“無妨，方才我與你姐姐說，要為那首《浣溪沙》譜曲，你可愿聽？”
嘉敏猛地抬起頭，眼睛亮得像盛滿了星光，用力點了點頭。
春日的陽光，溫柔地籠罩著三人。娥皇吹笛，李煜填詞，嘉敏則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雙手托腮，目不轉睛地看著李煜執筆的模樣。風吹過，將他的墨香與花香一同送到她鼻尖，她的心跳，竟也跟著漏了一拍。
那時的李煜，還不知道，這個躲在花叢后偷偷看他的小姑娘，日后會成為他生命里，最痛的牽掛。
那時的他，只是一個不識愁滋味的少年，以為金陵的春光，會永遠這樣明媚，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這樣綿長。
他更不知道，命運的絲線，早已悄然纏繞。兄長們的相繼離世，會將他推上那至高無上的帝位；而北方的鐵騎，會踏碎這江南的溫柔鄉，將他的一生，碾得粉碎。
此刻的他，只沉醉在這金陵的春深里，沉醉在詞與笛的韻律中，做著一場無憂無慮的夢。
第二章 鳳冠霞帔 紅燭帳暖度良宵
昇元七年，李煜十七歲。
這一年的金陵城，格外熱鬧。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著六皇子的婚事。中主李璟下旨，將司徒周宗之女周娥皇，許配給李煜為妻。
消息傳開，滿朝文武都贊這是天作之合。周娥皇貌美傾城，才情卓絕，與李煜正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李煜得知這個消息時，正在書房里臨摹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筆鋒一頓，一滴墨落在宣紙上，暈開一朵小小的墨花。他的心跳驟然加速，臉上泛起紅暈，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他喜歡娥皇，從少時御花園的那一曲笛音開始，這份喜歡，便在他的心底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他曾無數次幻想過，與娥皇并肩而立，看金陵的日出日落，聽玄武湖的潮起潮落。如今，這幻想終于要成真了。
大婚那日，金陵城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朱雀航畔的宮城，更是被裝點得如同仙境。紅綢遍地，紅燈高懸，鑼鼓喧天，笙簫齊鳴。
李煜身著大紅的喜服，騎著高頭大馬，帶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往司徒府而去。沿途的百姓夾道歡呼，紛紛向他拋灑花瓣。他坐在馬上，目光灼灼，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點見到娥皇。
司徒府內，周娥皇身著鳳冠霞帔，端坐在鏡前。丫鬟正在為她梳理長發，將一支金步搖簪在她的發髻上。鏡中的少女，眉如遠山，目如秋水，膚如凝脂，美得不可方物。
“小姐，您真美。”丫鬟忍不住贊嘆道，“六皇子真是好福氣。”
周娥皇的臉頰微微泛紅，嘴角露出一抹羞澀的笑。她看向窗外，聽著街上的鑼鼓聲，心跳如鼓。她也喜歡李煜，喜歡他的溫文爾雅，喜歡他的才情橫溢。她知道，往后的日子，他們會一同作詞譜曲，一同賞花弄月，那該是何等的幸福。
迎親的隊伍到了司徒府。李煜下馬，大步流星地走進府中，穿過重重庭院，來到新房門口。他的目光落在門口那道紅色的身影上，眼中滿是溫柔。
他走上前，牽起娥皇的手。她的手纖細而溫暖，微微顫抖著。
“娥皇，”他輕聲喚道，聲音里滿是喜悅，“我來接你了。”
周娥皇抬眸望他，眼中淚光閃爍，點了點頭。
拜堂儀式在宮城的大殿內舉行。李璟端坐龍椅，看著一對新人跪在殿中，行三拜九叩之禮，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滿朝文武齊聲恭賀，聲音響徹大殿。
禮畢，李煜牽著娥皇的手，走進了布置一新的新房。
新房內，紅燭高燃，映得滿室通紅。龍鳳呈祥的錦被鋪在床上，桌上擺著合巹酒。
李煜親手為娥皇揭下紅蓋頭，看著她嬌艷的容顏，忍不住俯身，在她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
“娥皇，從今往后，你我便是夫妻了。”
周娥皇含羞帶怯地點點頭，拿起桌上的合巹酒，遞了一杯給李煜。
兩人交杯換盞，飲下了那杯象征著永結同心的酒。
紅燭的光芒，溫柔地籠罩著他們。窗外，月光皎潔，星光璀璨。宮墻外的笙簫聲漸漸平息，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李煜握著娥皇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還記得御花園的那支笛嗎？那日的春光，真美。”
周娥皇笑道：“記得。那日你畫的牡丹，還未完成呢。”
“明日，我們一同去御花園，將它畫完。”李煜道，“往后的每一天，我都要與你一同度過。”
他的話語，溫柔得如同江南的春水。
周娥皇靠在他的肩頭，聽著他的心跳，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新婚的日子，甜蜜而溫馨。他們一同在御花園里賞花作畫，一同在瑤琴旁作詞譜曲，一同在玄武湖上泛舟游湖。泛舟那日，菱葉鋪滿湖面，晚風帶著荷香，李煜望著娥皇被月光鍍上銀邊的側臉，提筆寫下**“菱花菱葉滿池塘，風清露白月光涼。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娥皇讀罷，笑著將一顆菱角擲向他，驚碎了滿湖月影。
他為娥皇描摹睡顏，筆下生出**“鬢云欲度香腮雪，衣香袂影是盛唐”的句子；娥皇為他彈奏新編的《霓裳羽衣曲》，琵琶聲里，他又吟出“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宮宴之上，舞姬們踏著曲子翩躚，金釵搖曳，紅錦地衣隨舞步起皺，正是他詞中寫盡的繁華。
有時，李煜會帶著娥皇，去宮外的市集上游玩。他們換上尋常百姓的衣裳，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吃一碗熱騰騰的餛飩，買一支香甜的糖葫蘆。沒有人知道，這對恩愛夫妻，便是南唐的皇子與皇子妃。
那日游完市集，兩人攜手漫步秦淮河畔，看著暮色里的畫舫燈火，李煜低聲吟道：“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娥皇聽了，臉頰緋紅，輕輕捶了他一下，嗔道：“就會作這些調皮句子。”
而不遠處的柳樹下，十五歲的嘉敏正提著裙擺，悄然站著。她看著表哥與姐姐相攜的身影，看著表哥眼中獨屬于娥皇的溫柔，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蟄了一下，酸酸的，澀澀的。
這些年，她時常借著探望姐姐的由頭入宮，每次見他，心跳都會失了節拍。她喜歡看他伏案作詞的模樣，喜歡聽他朗朗誦詞的聲音，喜歡他看向她時，那溫和的笑意。可他是她的姐夫，是南唐的皇子，這份心思，她只能藏在心底最深處，像藏著一朵不敢輕易盛開的花。
有一次，御花園的牡丹開了，她與李煜偶遇。他看著她鬢邊別著的牡丹，笑著說：“嘉敏長大了，出落得越發水靈了。”
那一句話，讓她歡喜了好幾天，夜里做夢，都夢到御花園的牡丹開得正艷。
那時的他們，以為這樣的幸福會天長地久。
李煜依舊不關心朝堂之事，依舊沉醉在風花雪月之中。他時常與娥皇在宮中設宴，邀請三五好友，飲酒賦詩，笙歌不斷。“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便是他對那時生活的寫照。
中主李璟看著兒子沉溺于溫柔鄉，也曾勸過他幾句，讓他多學學治國之道。但李煜總是笑著搖頭，說：“父皇英明神武，國泰民安，兒臣只需守著這一方風月，便足矣。”
李璟無奈，只得由著他去。他知道，這個兒子，天生就不是做帝王的料。他只希望，南唐能夠永遠太平，讓這個兒子，永遠做個無憂無慮的詞客。
可他不知道，北方的風云，早已變幻。
后周的世宗柴榮，正秣馬厲兵，虎視眈眈地望著江南這片富庶之地。
一場暴風雨，正在悄然醞釀。
而沉醉在溫柔鄉里的李煜，對此一無所知。他依舊與娥皇，在金陵的春光里，度過著一段段紅燭帳暖的良宵。
他以為，這場夢，會永遠不會醒來。
第三章 龍袍加身 風雨飄搖南唐祚
建隆二年，初夏。
金陵城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息。
中主李璟病重的消息，像一塊巨石，砸在了南唐的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人心惶惶，街頭巷尾，流言四起。
李煜守在勤政殿的寢宮里，衣不解帶地照顧著父皇。他看著李璟日漸消瘦的臉龐，聽著他微弱的呼吸聲，心里充滿了恐慌。他從未想過，父皇會老去，會離開他。
這些日子，他很少再去御花園作畫，很少再與娥皇一同譜曲。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擔憂。
娥皇陪在他的身邊，溫柔地安慰著他：“陛下吉人天相，定會好起來的。”
李煜點點頭，卻忍不住紅了眼眶。他握住娥皇的手，聲音沙啞：“娥皇，我好怕。”
他怕父皇離去，怕朝堂的紛爭，怕那些他從未面對過的風雨。
可命運，終究不會因為他的害怕，而停下腳步。
這一日，李璟的精神好了些許。他召來宰相馮延巳，以及幾位心腹大臣，又命人將李煜叫到床前。
李煜跪在床前，握著父皇的手，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從嘉，”李璟的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朕……朕要傳位于你。”
李煜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震驚：“父皇！兒臣不敢！兒臣無治國之才，擔不起這江山社稷！”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登上那至高無上的帝位。他只想做個閑散的王爺，與娥皇相伴一生。
李璟搖了搖頭，咳嗽了幾聲：“你的兄長們……都已離世。這南唐的江山，除了你，無人可繼。”他看向馮延巳等人，“諸位愛卿，從今往后，要輔佐新君，守護好江南的這片土地。”
馮延巳等人躬身行禮，聲音哽咽：“臣等遵旨！”
李璟又看向李煜，眼中滿是期許：“從嘉，朕知道，你不喜朝政。但如今，國祚艱難，北方的趙匡胤已篡周建宋，虎視眈眈。你……你一定要守住南唐，守住這金陵城。”
李煜看著父皇眼中的期許，看著滿朝文武期盼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
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淚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兒臣……遵旨。”
幾日后，李璟駕崩。
謚號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廟號元宗。
李煜登基，改元建隆，尊周娥皇為皇后。
登基大典那日，金陵城的上空，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朱雀航畔的宮城，莊嚴肅穆。李煜身著明黃的龍袍，頭戴通天冠，一步步走上太和殿的丹陛。
他的腳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滿朝文武跪在殿下，山呼萬歲。那聲音響徹云霄，卻讓他感到一陣窒息。
他看著殿下那一張張肅穆的臉，看著殿外那綿綿的細雨，突然想起了年少時御花園的春光，想起了與娥皇一同譜曲的日子。
那樣的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他成了南唐的君主，成了這片江南土地的主人。可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多么沉重。
北方的大宋，如同一頭猛虎，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南唐。趙匡胤登基后，先后平定了南平、后蜀，兵鋒正盛。南唐的國力，早已在周世宗的征伐下衰微，如今面對大宋，更是如履薄冰。
李煜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使者前往汴京，向宋太祖趙匡胤稱臣納貢。他愿意削去帝號，改稱“江南國主”，只求大宋能夠放過南唐，讓江南的百姓，能夠安享太平。
趙匡胤接受了他的納貢，卻并未打消吞并南唐的念頭。他只是暫時穩住了李煜，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時機。
朝堂之上，群臣紛紛進言，勸李煜整頓軍備，加強邊防，以防大宋的進攻。可李煜卻猶豫不決。他自幼便厭惡戰爭，厭惡流血。他只想用錢財，用謙卑，換來一時的安寧。
他依舊沉溺于詩詞音律之中，依舊與娥皇在宮中設宴游樂。只是，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了往日的輕松。那笑容里，多了幾分苦澀，幾分無奈。
這年冬天，娥皇偶感風寒，纏綿病榻。李煜守在床邊，衣不解帶。寒夜漫漫，他獨坐殿中，聽著窗外簌簌雪聲，寫下**“簾外雪初飄，翠幌香凝火未消。獨坐夜寒人欲倦，迢迢，夢斷更殘倍寂寥”**。筆落之時，淚滴落在紙上，暈開了墨跡。
嘉敏得知姐姐病重，日日入宮探望。她看著李煜憔悴的模樣，看著他守在娥皇床邊不眠不休，心里既心疼姐姐，又心疼他。她默默為他們熬藥，為他們打理殿內的瑣事，偶爾與李煜對視，她都慌忙低下頭，生怕他看出自己眼底的情愫。
有一次，李煜熬得實在撐不住，趴在床邊睡著了。嘉敏輕輕為他披上一件外衣，看著他疲憊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撫平他眉間的褶皺，可指尖剛要觸碰到他的臉，又猛地縮了回來。
她輕聲嘆了口氣，轉身去添爐里的炭火。火光跳躍，映著她泛紅的眼眶。
娥皇看著他日漸憔悴的臉龐，心中滿是心疼。她勸他：“陛下，國事繁重，你要多保重身體。”
李煜苦笑一聲，握住她的手：“娥皇，我好累。我寧愿回到從前，做個閑散的皇子。”
可他知道，回不去了。
為了麻痹趙匡胤，李煜開始大興土木，在宮中修建亭臺樓閣，整日與妃嬪們宴飲作樂，做出一副沉溺于聲色犬馬的樣子。他還將大量的金銀財寶運往汴京，以博取趙匡胤的信任。
群臣見狀，紛紛痛心疾首。有大臣冒死進諫，說：“陛下！如今大宋虎視眈眈，國祚危在旦夕！您怎能沉溺于酒色，荒廢朝政？”
李煜卻只是擺擺手，道：“宋太祖英明神武，我南唐國力微弱，與其抵抗，不如順從。只要能保江南百姓平安，朕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話語，讓群臣無言以對。
可他不知道，他的退讓，他的謙卑，只會讓趙匡胤更加得寸進尺。
建隆四年，趙匡胤遣使至金陵，要求李煜入朝。
李煜知道，此去汴京，兇多吉少。他以身體抱恙為由，拒絕了入朝的要求。
趙匡胤見李煜不肯就范，便找到了出兵的借口。
開寶七年，宋太祖趙匡胤以李煜“拒命不朝”為由，命大將曹彬率領十萬大軍，揮師南下，征伐南唐。
宋軍的鐵騎，如潮水般涌向江南。南唐的邊防，不堪一擊。城池接連失守，敗報如雪片般飛向金陵。
金陵城，徹底亂了。
百姓們扶老攜幼，四處逃亡。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驚慌失措，有的主張抵抗，有的主張投降，吵成一團。
李煜站在太和殿的龍椅前，看著殿外那陰沉的天空，渾身冰冷。
他終于明白，父皇臨終前的囑托，有多么沉重。他終于明白，所謂的歲月靜好，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他的手中，緊緊攥著一支狼毫筆。那支筆，曾寫下無數綺麗的詞句，曾描繪過無數美好的畫面。可如今，它卻連一點墨，都無法落下。
風雨飄搖的南唐祚，在大宋的鐵騎下，搖搖欲墜。
而他這個南唐的君主，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
第四章 金陵夢碎 肉袒出降辭宗廟
開寶八年，冬。
金陵城被宋軍圍困了整整一年。
城外，宋軍的營帳連綿數十里，旌旗蔽日，鼓聲震天。城內，糧草耗盡，百姓們食不果腹，士兵們疲憊不堪。
朱雀航畔的宮城，早已沒有了往日的繁華。雕梁畫棟上，布滿了灰塵。朱紅的宮墻，被炮火熏得發黑。御花園里的牡丹，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更讓李煜痛心的是，大周后娥皇，終究沒能熬過這場亂世，撒手人寰。
娥皇走的那天，金陵城飄著大雪。李煜抱著她冰冷的身體，哭得像個孩子。他想起他們一同作詞譜曲的日子，想起玄武湖上的月影，想起御花園的牡丹，那些美好的時光，都隨著娥皇的離去，化作了泡影。
嘉敏守在一旁，看著他悲痛欲絕的模樣，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她上前輕輕扶住他，哽咽道：“陛下，節哀。姐姐在天有靈，也不愿看到你這般模樣。”
李煜抬起頭，看著嘉敏紅腫的眼眶，看著她眼中的心疼與擔憂，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暖流。在這兵荒馬亂的日子里，在他失去摯愛的絕望時刻，是這個一直默默守在他身邊的小姑娘，給了他一絲慰藉。
他握住她的手，聲音沙啞：“嘉敏，謝謝你。”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著她。她的眉眼，像極了娥皇，卻又帶著獨有的嬌俏。他突然發現，這些年，他竟從未好好看過她。
娥皇的離去，讓他明白了生命的無常。而嘉敏的陪伴，讓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點微光。
不久后，李煜下旨，冊封嘉敏為貴妃。
消息傳開，滿朝嘩然。可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刻，沒有人再去過多議論。
嘉敏搬進了后宮，她沒有恃寵而驕，只是默默陪在李煜身邊，為他打理起居，聽他訴說心事。她知道，他心里永遠住著娥皇，但她愿意用自己的方式，陪著他，走過這段最難熬的時光。
有時，李煜會拉著她的手，去御花園散步。他會指著那些光禿禿的牡丹枝，對她說：“從前，我與你姐姐，最愛在這里賞花。”
嘉敏便安靜地聽著，陪他一起，懷念那段逝去的時光。
宋軍攻城的鼓聲，一日比一日急促。
這日，李煜獨坐書房，案頭攤著一張素箋。窗外的喊殺聲隱約傳來，他握著筆，指尖顫抖，想要填一闋《臨江仙》，紀念這即將逝去的金陵。他落筆寫下：“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剛寫完上闋，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太監跌跌撞撞地闖進來，聲音帶著哭腔：“陛下！宋軍破城了！”
李煜的筆，“啪”地一聲掉落在素箋上，濃墨暈染開來，漫過了“惆悵暮煙垂”五個字。他怔怔地看著那未完成的詞，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了。
嘉敏沖進來，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淚水奪眶而出：“陛下，我們該怎么辦？”
李煜看著她驚慌的臉龐，看著窗外沖天的火光，心中一片死寂。
群臣們跪在他的面前，痛哭流涕：“陛下！大勢已去！降了吧！再打下去，金陵城的百姓，就要遭殃了！”
李煜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滑落。
他知道，降，是唯一的出路。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以不在乎帝王的尊嚴。但他不能不在乎金陵城的百姓，不能看著他們在戰火中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降……”他的聲音沙啞，一字一句，如同泣血，“開城……出降。”
開寶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的城門，緩緩打開。
李煜脫去了龍袍，換上了一身素色的布衣。他袒露著上身，雙手反綁在身后，帶著太子李仲寓、百官以及后宮的妃嬪們，走出了宮城。
寒風凜冽，吹得他渾身發抖。他抬起頭，看向那座他生活了三十九年的宮城，看向那片他深愛著的江南土地，心如刀絞。
宮門前，宋軍的大將曹彬端坐在馬上，目光冷漠地看著他。
李煜跪在地上，屈辱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一同落下。
“罪臣李煜，拜見將軍。”他的聲音，卑微得如同塵埃。
曹彬揮了揮手，命人解開他的綁繩：“奉宋太祖旨意，押解你前往汴京。”
李煜站起身，回頭望了一眼宮城。
教坊司的樂工們，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他們身著破舊的衣裳，手里拿著殘缺的樂器，吹奏起了別離的樂曲。那樂曲，哀婉凄涼，聽得人心肝俱裂。
宮娥們站在宮門前，哭得撕心裂肺。
嘉敏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襟。
李煜看著眼前的一幕，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春日。那時，他與娥皇在御花園里，作詞譜曲，春光正好。那時，嘉敏還是個躲在花叢后，偷偷看他的小姑娘。
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他轉過身，再也沒有回頭。
長長的隊伍，緩緩地走出了金陵城。百姓們站在街道兩旁，默默地看著他們，眼中滿是悲痛。
“陛下……”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緊接著，無數的百姓跪了下來，哭聲震天。
李煜的腳步，停了一瞬。他想回頭，卻終究沒有勇氣。
他怕一回頭，便會忍不住，放聲大哭。
從金陵到汴京，千里迢迢。
李煜一行人，被宋軍押解著，一路北上。他們沒有馬車，只能徒步行走。寒風刺骨，雨雪交加。李煜自幼養尊處優，哪里受過這樣的苦？他的腳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
嘉敏攙扶著他，不離不棄。她的臉上，滿是風霜，卻依舊溫柔地安慰著他：“陛下，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李煜看著她，心中充滿了愧疚。他對不起她，對不起后宮的妃嬪，對不起滿朝的文武，更對不起金陵城的百姓。
他曾是他們的君主，卻沒能守住他們的家園。
一路上，他看到了無數流離失所的百姓，看到了無數被戰火摧毀的村莊。他的心，越來越沉。
夜宿驛站時，他望著窗外的冷月，想起鳳閣龍樓、玉樹瓊枝，提筆寫下**“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寫罷，他將紙揉碎，扔進火中，火光映著他的淚眼，轉瞬便將墨跡吞噬。
嘉敏坐在一旁，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心中酸澀。她知道，他心里的苦，只能用筆墨來傾訴。她輕輕走過去，為他披上一件外衣，柔聲道：“陛下，夜深了，歇息吧。”
李煜回過頭，看著她，眼中滿是感激。他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嘉敏，跟著我，委屈你了。”
嘉敏搖了搖頭，淚水滑落：“能陪在陛下身邊，我不委屈。”
那一刻，李煜的心，被徹底觸動了。他知道，這個女子，是真的愛他。
他開始反思自己的一生。他后悔自己沉溺于風花雪月，荒廢了朝政；后悔自己沒有勵精圖治，增強國力；后悔自己的懦弱，自己的退讓。
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已經晚了。
抵達汴京的那一日，天空依舊飄著雪。
宋太祖趙匡胤在明德門，舉行了盛大的受降儀式。李煜與太子李仲寓，跪在明德門前，聽著百官的朝賀聲，聽著趙匡胤那威嚴的聲音，屈辱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趙匡胤封他為“違命侯”，一個充滿了羞辱性的封號。
他被安置在一座冷清的院落里，名為府邸，實則囚籠。
院落不大，只有幾間破舊的房屋。院墻上，爬滿了枯藤。院中的梧桐，在寒風中，落盡了最后一片葉子。
李煜站在窗前，望著汴京的天空，眼中滿是絕望。
金陵的宮城，江南的煙雨，玄武湖的畫舫，御花園的牡丹……還有那闋未填完的《臨江仙》，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夢。
這場繁華的金陵夢，終究還是碎了。
碎得徹徹底底，碎得鮮血淋漓。
第五章 汴梁囚客 血淚凝成斷腸詞
汴京的日子，漫長而難熬。
李煜被封為“違命侯”，卻沒有任何的自由。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宋軍的監視之下。院落的大門，終日緊閉著，門外站著守衛的士兵。
他住的房屋，破舊而冷清。冬日里，寒風從窗戶的縫隙里鉆進來，吹得人瑟瑟發抖。嘉敏用微薄的俸祿，買了一些炭火，放在屋里，卻依舊抵擋不住刺骨的寒意。
昔日的帝王，如今成了階下之囚。昔日的錦衣玉食，如今變成了粗茶淡飯。
李煜常常獨自一人，坐在窗前，望著天邊的明月，一言不發。他的頭發，漸漸變得花白。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那雙曾經明亮的重瞳，如今只剩下無盡的愁苦。
嘉敏陪在他的身邊，為他洗衣做飯，為他縫補衣裳。她不再是那個嬌生慣養的貴妃，而是一個為了丈夫，甘愿吃苦的婦人。
有時，李煜會突然抓住她的手，喃喃自語：“娥皇……我對不起你……”
嘉敏便會紅著眼眶，安慰他：“陛下，別說傻話。能陪在你身邊，我就滿足了。”
李煜看著她，心中充滿了感激。在這冰冷的汴梁城，只有她，是他唯一的溫暖。
可這份溫暖，也很快被現實擊碎。
宋太祖趙匡胤駕崩后，宋太宗趙光義繼位。趙光義對李煜，更加刻薄。他不僅削減了李煜的俸祿，還常常召嘉敏入宮，名為侍宴，實則羞辱。
每次嘉敏從宮中回來，都哭得撕心裂肺。她的身上，常常帶著傷痕。
李煜看著她，心如刀絞。他想沖出去，找趙光義理論。可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個階下之囚，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又怎能保護得了她？
他只能抱著她，一遍遍地道歉，一遍遍地流淚。
無盡的屈辱與痛苦，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無處發泄，只能將滿腔的愁緒，傾注于筆端。
他的詞，在汴梁的囚籠里，迎來了新生。
如果說，金陵時期的詞，是綺麗的，是溫柔的，是風花雪月的；那么，汴梁時期的詞，便是沉痛的，是悲涼的，是血淚凝成的。
他不再寫宮娥的美貌，不再寫宴飲的歡樂。他寫故國的思念，寫亡國的悲痛，寫命運的無常。
那日嘉敏又被召入宮，李煜獨自登上西樓，見殘月如鉤，梧桐葉落滿階，寫下**“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筆落之時，淚滴簌簌落在紙上，暈開了“離愁”二字。
他憶起倉皇辭廟那日，教坊的別離歌還在耳畔回響，便將未盡的詞句補全：“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字字句句，都是剜心之痛。
暮春時節，院中桃花落盡，他望著滿地殘紅，想起金陵御花園的牡丹，吟出**“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春光易逝，繁花易落，正如他逝去的故國與青春。
有時，嘉敏會陪著他，坐在燈下，看他作詞。她不懂那些詞里的深意，卻懂他眼中的痛。她會為他研墨，為他遞紙，安靜地陪他度過一個個漫漫長夜。
有一次，李煜看著案頭那支舊筆，突然想起了金陵城破那日，那闋未完成的《臨江仙》。他低聲對嘉敏說：“那日我寫了‘櫻桃落盡春歸去’，卻再也沒能續寫下去。”
嘉敏握住他的手，柔聲道：“陛下，那些都過去了。”
李煜笑了，眼中卻泛起了淚光：“是啊，都過去了。可那些日子，我怎么也忘不掉。”
他的詞，傳遍了汴梁城。無論是文人墨客，還是尋常百姓，都為他的詞句所動容。人們說，李后主的詞，是用血和淚寫成的，讀來讓人肝腸寸斷。
可他的詞，也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趙光義本就對李煜心存猜忌，如今見他寫下如此多懷念故國的詞句，更是怒不可遏。他認為，李煜“故國之思未忘”，心存怨望，留著他，遲早是個禍患。
太平興國三年，七夕。
這一天，是李煜的四十二歲生辰。
嘉敏為他做了一碗長壽面，又買了一壺酒。兩人坐在桌前，相對無言。
李煜斟了一杯酒，仰頭飲下。他看著窗外的明月，突然想起了金陵的七夕。那時，宮城里張燈結彩，他與娥皇一同在御花園里乞巧，嘉敏則躲在一旁，偷偷看著他們。
如今，只有冷月相伴，只有孤寂相隨。
“春花秋月何時了……”他低聲吟唱起來，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沉，“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歌聲穿透院墻，飄向宮外。
很快，這首《虞美人》，便傳到了趙光義的耳中。
趙光義聽著那字字泣血的詞句，龍顏大怒。他拍案而起，冷聲道：“李煜這廝，果然賊心不死！”
他當即下旨，賜給李煜一杯毒酒。
當太監捧著那杯毒酒，走進李煜的院落時，嘉敏嚇得面無人色。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太監放過李煜。
李煜卻平靜地笑了。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
他接過那杯毒酒，看了看嘉敏，眼中滿是不舍。他想抱抱她，想對她說一聲“對不起”，想對她說一聲“我愛你”。可他終究沒有開口。
他仰頭，將那杯毒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液體入喉，很快，一股劇痛便從腹中蔓延開來。他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
嘉敏撲過去，抱住他，凄厲地哭喊著：“陛下！陛下！”
李煜的意識漸漸模糊。他看到了金陵的春光，看到了娥皇的笑容，看到了御花園的牡丹，看到了少女嘉敏躲在花樹后，偷偷看他的模樣……最后，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間書房，案頭的《臨江仙》終于續上了下闋，墨痕溫潤，一如當年。
原來，這一生，不過是一場大夢。
夢醒時分，魂歸故國。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喃喃道：“故國……我回來了……”
寒月無言，梧桐葉落。
一代詞宗，就此隕落。
尾聲 詞魂永鑄 千載猶吟虞美人
李煜死后，嘉敏悲痛欲絕，不久便也追隨他而去。
宋太宗趙光義為了掩人耳目，追封李煜為吳王，以王侯之禮，將他葬于洛陽邙山。
可這一切，對李煜來說，早已沒有了意義。
他的身軀，葬在了邙山的黃土之下。但他的詞魂，卻永遠留在了人間。
千年的時光，匆匆而過。
金陵城的雕欄玉砌，早已化作塵土。汴梁城的冷清院落，也早已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唯有李煜的詞，穿越了千年的時光，依舊在人間流傳。
每當人們讀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依舊能感受到那份綿綿不絕的悲愁；每當人們讀到“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依舊能體會到那份亡國之君的復雜心緒；每當人們讀到“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依舊能感受到那份對命運的無奈與感慨。
還有那闋未完成的《臨江仙》，殘句流傳千古，道盡了一代帝王的家國之殤。
他的詞，如同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中國文學史上。他將個人的悲歡離合，與家國的興亡盛衰融為一體，將花間詞風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這句話，是對李煜一生最好的寫照。
他是不幸的，身為君主，他未能守住江山社稷，最終淪為階下之囚，飲鴆而亡。
但他又是幸運的，身為詞人，他用血淚凝成的詞句，永遠活在了后人的心中。
如今，在金陵的秦淮河畔，依舊有人在吟唱著他的詞。那歌聲，哀婉而悠揚，穿越了千年的時光，仿佛在訴說著那個南唐詞客的浮生一夢。
而汴梁的明月，依舊皎潔。它照過李煜的囚院，照過他的血淚，也照過無數后人的眼眸。
千載之下，猶吟《虞美人》。
詞魂永鑄，萬古流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