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縣黃龍潭的日頭總帶著黃河故道的土腥氣,可風里早已尋不見當年桃園的甜香。我兒時的夏天,總在桃園里蒸騰的熱浪中發酵,連呼吸都裹著毛桃的絨毛,扎得鼻腔癢酥酥的。
那時節,黃河故道上的土丘陵正被推土機啃得粉碎。政府說要造千畝良田,可推平后的平地種麥子總矮半截,倒像是被誰偷走了骨血。母親便在自家1畝3分地上種下桃樹:東邊栽毛桃,西邊種油桃,中間插幾株杏子樹,說是“桃杏同園,香甜加倍”。
那年暑假,母親塞給我麥秸帽,說“守園去,別讓麻雀啄了青桃”。我蹲在地頭數螞蟻,數到第三百二十一只時,忽覺風里浮起絲甜津津的香氣——毛桃熟了,綠皮上暈著胭脂紅,咬一口甜汁濺在衣襟,像落了朵粉霞。
那幾日我總往桃園跑。油桃光滑的表皮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咬開時連果肉都帶著蜜意。杏子樹也湊熱鬧,黃澄澄的果子壓彎枝椏,我騎在樹杈上吃,吃得指頭都染了黃,連夢里都飄著果子香。
可甜頭總跟著苦頭。第三日晌午,我蹲在桃樹下啃完第七顆桃子,忽然覺得肚子里像揣了個火爐?;鹈珥樦韲低细Z,燒得我眼淚直掉。母親尋來時,我正抱著樹樁吐得昏天黑地,連膽汁都泛著桃子的甜腥氣。母親熬了苦丁茶,捏著我鼻子灌下去,苦味直往心里鉆,比桃甜更刻骨。
自那以后,我再沒吃過桃子。哪怕集市上的油桃紅得像要滴血,哪怕母親說現在的桃樹換了新品種,甜得發膩,我也只遠遠瞧著。那股甜腥氣總在舌尖打轉,像根細針扎在味蕾上,稍稍觸碰便疼得人皺眉。
如今,政府投錢打深井、鋪滴灌,除了果園外,田地更“活”了;我家那1畝3分地也流轉給了大伯。大伯說“種糧比果樹穩當”,便種了玉米和小麥,雙季輪作。麥苗剛冒頭時綠得像翡翠,抽穗時麥浪翻涌,比當年的桃園更顯踏實。我蹲在地頭,忽然想起兒時蹲在桃樹下的自己——那時總嫌桃樹長得慢,如今卻覺麥子從播種到收獲,倒比桃子更顯“踏實”的滋味。
田地間不再只有桃樹的甜香,卻多了千般滋味:西瓜的甜、花生的香、玉米的鮮、紅薯的糯,還有麥浪翻涌的踏實。而我,雖不敢再嘗桃子的甜,卻在這片土地的新滋味里,品出了更深的鄉愁——那不僅是舌尖上的甜,更是歲月里的暖,是土地對人的饋贈,是人與土地最本真的守望。
風又起時,看夕陽把田埂染成金紅。忽然懂了母親當年的苦丁茶——有些滋味,苦過才知甜;有些甜,嘗過便成傷。而土地最本真的饋贈,從來不是某一時的甜,而是四季輪回里,永遠新鮮的、屬于故鄉的、踏實的暖。
我常想,人這輩子總有些東西是吃不得的。不是因為不好吃,而是因為太好吃了,吃得太狠了,反倒把心尖尖上的那點饞蟲都燙死了。就像那年夏天的桃子,甜得過分,苦得也過分,到最后竟成了再不肯碰的禁忌。
作者簡歷

丁志廣,筆名上官志,農工黨黨員,安陽市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傳播學會理事,烏茲別克斯坦中國產業發展委員會委員。生于中醫世家,河南滑縣人,青年作家、雙創導師、資深媒體人。歷任河南科技報記者、主編、產業處副處長(主持工作)、省融媒科技中心主任。長期以來從事融媒傳播、國際傳播、國際商務促進、鄉村振興、產業經濟、數字經濟、縣域經濟、民營經濟及開發區(產業集聚區、新區)研究規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