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卷著塞外的雪沫,抽打在宋徽宗趙佶皴裂的臉頰上。他身上那件單薄的青衣,早已被風雪浸透,凍得他牙關打顫,卻連攏一攏衣襟的力氣都沒有。鐵鏈磨破了手腕,滲出的血珠在寒風里凝成冰碴,與腳下厚厚的積雪,融成一片刺目的白。
這是靖康二年的深冬,昔日的大宋天子,此刻正與兒子宋欽宗一道,被金兵像驅趕牲畜一般,押解著趕往金國的都城上京。他們的身后,是數千名同樣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宗室子弟、后宮妃嬪與文武百官。曾經的鳳冠霞帔,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樣子;曾經的玉帶蟒袍,也沾滿了塵土與血污。汴河的槳聲、樊樓的笙歌,都成了遙不可及的舊夢,唯有耳邊呼嘯的北風,與金兵粗礪的呵斥聲,在天地間反復回蕩。
抵達上京的那一日,天空依舊飄著雪。金人說,要行“牽羊禮”,這是獻給金國太祖完顏阿骨打靈位的降禮,也是對亡國之君最極致的羞辱。禮官拿著剃刀走過來,強行剃去二帝及宗室子弟的頭發,只在頭頂留一小撮,梳成女真樣式的發髻。而后,又有人將剝好的羊皮,披在他們身上——羊皮未經鞣制,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像是無數根細針,扎得人渾身發抖。
最屈辱的,是“牽羊”二字。金兵拿來粗重的麻繩,一頭系在他們的脖頸上,另一頭攥在彪悍的金兵手里。一聲令下,麻繩被狠狠拉緊,二帝不得不佝僂著身子,像羊一樣被牽著走。他們的腳步踉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里,身后留下歪歪扭扭的腳印。周圍站滿了圍觀的金人,他們的目光里,滿是戲謔與鄙夷,指指點點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割在每個宋人的心上。
后宮的妃嬪與宗室女子,境遇更是凄慘。她們同樣被剝去華服,披上羊皮,脖頸系繩,與帝王宗室一同受辱。曾經養在深閨、連見人都要垂眸的女子,此刻卻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褪去所有尊嚴。寒風里,她們的哭聲被北風吞沒,發髻散亂,面色慘白,單薄的身影在雪地里搖搖欲墜。
人群里,朱皇后的身影格外挺拔。她是宋欽宗的皇后,昔日在汴京的宮殿里,她嫻雅端莊,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清麗脫俗。此刻,她身上的羊皮沾著雪水,脖頸的麻繩勒出深深的紅痕,卻始終不肯低下頭顱。當禮官呵斥她跪下謝恩時,她抬起頭,目光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片冰冷的決絕。她看著不遠處面如死灰的二帝,看著周圍泣不成聲的族人,看著那些金人臉上的獰笑,突然明白了,有些尊嚴,比性命更重要。
牽羊禮結束后,朱皇后被送入金國的浣衣院,那是供金人貴族消遣取樂的地方。她知道,自己終究難逃凌辱。當晚,她沐浴更衣,對著南方的方向,遙遙叩拜——那是汴梁的方向,是故國的方向。而后,她提起筆,寫下絕命詞:“今日草芥兮,事何可說?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寫完,她毅然投水自盡,年僅二十六歲。
一池冰冷的水,淹沒了她的身體,卻留住了她作為大宋皇后的最后一絲尊嚴。她用一死,對抗著這場極致的羞辱,也用一死,為靖康年間這場最慘烈的悲劇,添上了一抹血色的悲壯。
而活下來的人,還要在屈辱里,茍延殘喘。宋徽宗被封為“昏德公”,宋欽宗被封為“重昏侯”,這些帶著嘲諷意味的封號,像烙印一樣,刻在他們的余生里。他們被囚禁在五國城的深宅大院中,不見天日。宋徽宗晚年眼疾纏身,幾乎失明,他常常拄著拐杖,站在院子里,望著南方的天空,吟出“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的詞句。字字泣血,句句斷腸,卻再也望不見故國的一草一木。
牽羊禮,是刻在北宋王朝骨血里的一道傷疤,也是刻在每個漢人心中的一場夢魘。它不是簡單的受降儀式,而是一個民族用最殘忍的方式,踐踏另一個民族的尊嚴。那些被牽在風雪里的身影,那些在屈辱中凋零的生命,那些永遠留在北國的魂魄,都成了史書里最沉重的一筆。
數百年后,風雪早已散盡,上京的宮殿也化作了殘垣。可當我們翻開史書,讀到“牽羊禮”三個字時,依舊能感受到那份刺骨的寒意。我們看見朱皇后投水時的決絕,看見二帝北狩時的狼狽,看見無數宋人的血淚,在風雪里凝結成霜。
原來,歷史從來都不是冰冷的文字。它是牽羊風雪里的一聲嘆息,是故國殘夢里的一滴血淚,是刻在時光深處,永遠無法磨滅的蒼涼與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