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是被窗縫里鉆進來的風驚醒的,天剛蒙蒙亮,窗外的黃河灘,蘆葦蕩還浸在薄霧里。他摸了摸枕頭邊的牛皮筆記本,封皮被摩挲得發亮,里面記滿了黃河灘的水文數據、植被長勢,還有他這些年跟著民盟調研的點點滴滴——這是他為黃河生態論壇準備的報告底稿,改了不下二十遍。
倦意涌上來,他合眼又瞇了會兒,竟跌進了一個清晰的夢里。
夢里是個響晴的天,火車站臺的廣播聲此起彼伏。他穿著那件新買的藏青色襯衫,手里緊緊攥著報告文件袋,袋口的紅繩系了個死結,像是系著他半輩子的牽掛。不遠處,盟市委的同志們正朝他走來,劉主委走在最前頭,手里拎著個布袋子,步子邁得又快又穩。
“老牛,等你半天了!”劉主委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襯衫傳過來,“這是盟里幾個同志湊錢買的,黃河灘的棗,你路上吃。”布袋子遞過來,沉甸甸的,還帶著棗子的甜香。
旁邊的小李笑著塞給他一個保溫杯:“牛老師,這是泡好的菊花茶,你講報告的時候潤嗓子。盟里都盼著你把咱黃河灘的事好好說道說道,把咱們調研的那些干貨亮出來!”
老牛的眼眶忽然有點熱。他想起這大半年,盟市委陪著他跑遍了黃河沿岸的二十多個村落,鉆蘆葦蕩、測水質、訪漁民,多少個深夜,大家圍著一張小桌子,對著調研報告逐字逐句地摳。這份報告,哪里是他一個人的心血,分明是民盟一群人對母親河的赤誠。
“放心!”他挺了挺腰板,把文件袋攥得更緊了,“我一定把咱黃河生態修復的建議講透,把沿岸百姓的心聲帶到論壇上去!”
汽笛長鳴,綠皮火車緩緩駛進站臺。劉主委幫他理了理襯衫的衣領,語氣鄭重:“老牛,你不是一個人去的。你代表的是咱市民盟,是所有關心黃河的盟員。好好講,我們等你回來!”
盟里的同志們圍過來,有的拍他的肩膀,有的遞上紙巾,眼神里滿是鼓勵。陽光灑在他們胸前的盟徽上,閃著細碎的光。
老牛提著布袋子,捧著保溫杯,大步流星地往車廂走。他仿佛已經看見了論壇會場的模樣——橫幅高懸,座無虛席,他站在發言臺上,對著話筒,講黃河灘的蘆葦如何重新連片,講濕地的水鳥如何成群歸來,講民盟提出的“灘涂涵養+生態產業”模式……臺下掌聲雷動,相機的閃光燈亮成一片。
“老牛!老牛!”
熟悉的喊聲把他從夢里拽了出來。他睜開眼,看見老伴站在床邊,手里拿著他的老花鏡:“喊你好幾聲了,發什么呆呢?今天不是要去盟市委集合,一起去省城參加論壇嗎?”
老牛猛地坐起身,窗外的薄霧已經散了,陽光金燦燦地灑在黃河灘上,蘆葦葉晃著細碎的光。他摸了摸枕頭邊的文件袋,又看了看桌上的布袋子——那是昨晚盟市委的同志特意送來的黃河灘棗。
原來,夢境和現實,這般相像。
他笑著應了一聲,抓起老花鏡往口袋里塞:“來了來了!這就走!”
推開門的那一刻,黃河的風迎面吹來,帶著蘆葦的清香。他知道,這一趟,他不僅要圓一個論壇的夢,更要圓一群民盟人,守護母親河的夢。
論壇會場設在省科技館的報告廳,“黃河生態保護與高質量發展論壇”的紅色橫幅,在頂燈的映照下格外醒目。來自沿黃各省的專家學者、政府代表濟濟一堂,前排的席位上,還坐著幾位省里的領導。老牛跟著盟市委的同志走進會場時,手心微微出汗,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U盤,那里面存著他改了無數遍的報告,還有一百多張調研照片。
輪到老牛發言時,臺下霎時靜了下來。他深吸一口氣,走上發言臺,目光掃過臺下,忽然就想起了劉主委在站臺說的話,想起了調研時踩過的泥濘灘涂,想起了沿岸老鄉拉著他的手說“牛同志,你可得幫咱把黃河的問題說出去”的模樣。
緊張感瞬間消散了。
他點開PPT,第一張圖,是三年前的黃河灘——龜裂的河床裸露在外,沿岸的蘆葦稀稀拉拉,幾艘漁船擱淺在淺灘上,船底結著厚厚的淤泥。“大家現在看到的,是三年前我們市黃河段的模樣。”老牛的聲音,帶著黃河水般的厚重,透過話筒傳遍整個會場,“那時候,灘涂沙化嚴重,濕地面積一年比一年小,就連世代靠河吃飯的漁民,都無魚可打。”
他切換幻燈片,畫面驟然一變——如今的黃河灘,蘆葦蕩連成了綠色的海洋,水鳥在水面上翩躚起舞,清澈的河水里,偶爾能看見幾尾游魚閃過。“這是現在的景象。”老牛的語氣里帶著驕傲,“這三年,我們民盟組建了專項調研小組,跑遍了二十七個村落,走訪了一百多位漁民和村民,最終提出了‘濕地涵養+灘涂修復+生態產業’三位一體的治理方案。”
他指著PPT上的圖表,條理清晰地講解:“我們建議,在黃河沿岸劃定生態紅線,嚴禁過度開墾;采用‘蘆葦+檉柳’的混植模式,固沙護堤;同時發展生態旅游和有機農業,讓沿岸百姓‘守著黃河吃生態飯’。”
臺下有人開始小聲議論,不少人拿出紙筆,飛快地記錄著。
老牛頓了頓,又放出一張照片——那是調研小組的合影,他和盟市委的同志們站在黃河灘上,滿身泥水,卻笑得格外燦爛。“這份方案的背后,是民盟人對母親河的一片赤誠。”他的聲音忽然哽咽了,“我們不是什么專家,只是一群想為黃河做點實事的人。黃河安瀾,是我們所有人的心愿。”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會場里安靜了三秒,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前排的領導朝他點頭致意,幾位專家起身向他招手,眼神里滿是贊許。
老牛站在發言臺上,望著臺下涌動的人潮,忽然覺得眼眶發熱。他想起了火車站臺的送行,想起了黃河灘的風,想起了那個清晰的夢。
原來,夢里的掌聲,和現實的掌聲,竟一樣熱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