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頂端人氣創作者 # 小小說:霧中河
霧從河心浮起來,像一條不肯上岸的魚,銀灰色的脊背在月光下時隱時現。
岸上的老槐把枝條垂進水里,仿佛想撈起自己沉沒的倒影,卻只攪碎了一池靜寂。
顧湄就是在這時候提著鞋來到河邊的,鞋底沾滿途中的泥,泥里混著前日葬禮上的紙灰。她本可以走橋,卻偏要涉水,仿佛只有讓水漫過腳踝,才能確認自己仍站在塵世的邊界上。
水很冷,像許多年前第一次觸到父親的手——那時他剛從井里爬上來,指節上結著薄冰,把她抱離火場。如今他卻被一場更小的火留在棺木里,再也不能替她取暖。
她彎腰,將河面撥開一道縫,想把那團霧推進去,縫卻迅速愈合,像一句來不及說出口的安慰。
遠處傳來汽笛,短促,鈍重,像有人在黑暗里咳嗽,提醒她此地不宜久留。可她仍站著,等霧漫到腰際,才忽然想起自己不會游泳,而水已悄悄沒過胸口,像父親當年把棉衣披到她肩上,帶著不容推拒的溫柔。
她屏住呼吸,聽見心臟在耳廓里敲擊,像更鼓,像槌子,像小時候敲松糖的鐵勺,一下一下,把夜色敲成碎末。
就在水要吻到下巴時,指尖觸到一物——冰涼,細長,一端纏著水草,另一端是空的,像被誰折斷的煙桿。她把它提出水面,月光順勢滑下,照出那其實是一截槐枝,枝心鏤空,藏著一枚發黑的松果。果殼裂口處嵌著半粒紐扣,紐扣上依稀可見“平安”二字,是她十二歲那年親手縫在父親衣襟上的。
水聲忽然退遠,霧也散開,河心露出一塊石頭。石上坐著一個人影,背對她,手持竹篙,篙尖挑著一盞燈。燈罩是用舊墨水瓶做的,里面燃著松脂,火苗瘦得可憐,卻亮得固執,像不肯熄滅的遺愿。
影子的肩膀微微佝僂,與她記憶中的父親如出一轍,只是頭發更白,仿佛落了一層薄雪。她張口,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看影子把篙插入水中,輕輕一點,燈便隨水漂來,漂到她面前,停住。
燈罩外壁粘著幾粒鹽晶,像未完成的雪,又像未說盡的告別。她伸手去取,指尖剛觸到玻璃,火舌突然伸長,舔上她的腕,灼痛鉆入皮膚,卻意外地溫暖,像父親粗糙的掌心覆在凍瘡上。
疼痛催開了喉嚨,她喊出那個多年不敢稱呼的詞,聲音碎在河面,化作一圈圈漣漪。燈影隨之碎裂,火卻未滅,反而浮起,升至半空,成為一顆極小的星,懸在她眉心高度。
星光照出她濕透的衣襟里竟無一滴水珠,只有鹽,細白,干燥,像一場反向的雪,從她身上紛紛揚揚落進河里,發出極輕的“叮”,仿佛無數細小的鑰匙,同時開啟一扇看不見的閘門。
水開始倒退,霧隨之撤退,河岸后退,老槐后退,夜色也后退,退成一幅被水漬暈開的舊畫。畫中央只剩她一人,赤足站在干涸的河床上,腳下裂開的泥縫間,嵌滿發光的鹽晶,像散落的星屑。
她彎腰拾起最近的一粒,舉到眼前,鹽芯里封著那盞微型的火,火苗不再搖曳,而像被時間固定的一滴淚,凝固成琥珀。
她把鹽粒放進口袋,轉身,朝霧退去的方向走去,背影逐漸縮小,直至成為另一粒鹽,落入更廣闊的河床。
而東方終于泛起蟹殼青,天光像一把鈍刀,緩緩剖開夜腹,露出里面潔白的、未孕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