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奔山赴海,靜待一樹花開
杜彩萍
這腳下山路是青石板,一級一級,像是大地靜默時吐納的韻律……
晨霧還未散盡,白紗似的,軟軟纏在杉樹的腰間。
腳步落下去,是沉穩的、安穩的,一步一步,將那市廛的喧囂,遠遠地,踏成了腳下的微塵——
走著走著,便想起唐人李太白的句子:“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這山 自然是無須“棲”的,只是這么走著~~走著,那一望無際的碧色便從四面八方浸潤過來,將一顆心也沁染得澄澈了。
林子里有鳥鳴,清脆的,一粒一粒,滴落在寂靜的綠潭里,漾開一圈圈聽不見的漣漪……
原來,奔赴一座山,并非要去征服它的高度,只是為著將身與心都交付給這份沉甸甸的、無語的安穩。
山的盡頭,往往便是海的開始了。
這真是,大自然造物的奇思妙想。
當你還沉浸在古木參天的蔭翳與靜穆里,轉過一個山坳,呀!眼前豁然便是一片無垠的、顫動的藍——
山是收束的,凝重的,海卻是放開的,蕩漾的……
咸潤的風 一下子撲了滿面,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闊大的自由。
站在礁石上望出去,水天一色,渺渺茫茫,人便小成了一粒芥子。那波濤一層趕著一層,撲到腳下,嘩然散作千堆雪,隨即又嘆息著退去,周而復始,無有窮盡。
這景象,教人無端想起《莊子·秋水》里河伯見海若的惘然。我們平日計較的、執著的,在這永恒的律動面前,都顯得那樣局促而可笑了。海不說話,它只是存在著,用它的浩瀚與不息,將你心里那些淤塞的溝渠,一一沖淡,蕩滌成一片開闊的坦途。
然而奔走與尋訪,終究不是目的。赴了山,見了海,胸膛里鼓蕩著風云潮汐,最后總還要歸來,回到尋常的、熟悉的、有溫暖燈光的地方。
院子里有一株白玉蘭,冬日光禿禿的枝干,鐵畫銀鉤似的,伸向清冷的天空。
我日日從它樹底下過,心里并不存著什么念想。
可就在某個清晨,推開門,毫無預備地,便撞見了一樹的皎潔。那花是忽然開的,大朵大朵的,像棲了滿枝的白鴿,又像無數盞沉默的、芬芳的銀燈。
它們,開得是那樣的靜,那樣的鄭重,仿佛積蓄了一整個冬天的力氣,只為這一刻無聲的綻放。
我立在樹下,竟有些癡了。原來最美的抵達,并非披荊斬棘的獲取,而恰恰是這無心的、安靜等待……
于是,恍然有所悟。
我們的一生,何嘗不是一場“奔山赴?!钡穆贸棠??
少年時愛那山的崔巍,總想攀到絕頂,看更遠的風景;壯年時慕那海的蒼茫,恨不得掛長帆、濟滄海,去探尋未知的彼岸。
我們追索,我們奔赴,胸膛里燃著不熄的火,眼中望著天邊的云。這固然是生命熱力的證明,是莊周筆下那只“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鵬??纱簌i飛得再高再遠,它的影子,最終也要落回厚重的大地。
而那“靜待一樹花開”的剎那,便是身心落定的時候……
是狂飆突進后,靈魂深深的吐納,是遍歷繁華后,心靈皈依的樸素。它不來自外求,而源于內省,不依賴于抵達,而成就于安住。就像王摩詰在經歷了宦海浮沉后,終于寫出“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澹然。那“坐看”的安詳,遠勝過“行到”的尋覓。也如六祖慧能所言:“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待得心定了,靜了,那滿樹的花開,便不在身外,而在你清澈的眼眸里,在你平和的呼吸間,悄然綻放了。
原來,生命的至美與豐盈,就藏在這動與靜、奔與待的圓融里。
眼里有光,那就去奔赴吧,懷著赤誠與熱烈,去攀你的山,去赴你的海。
但也別忘了,在某個灑滿陽光的午后,或是一盞清茶的夜晚,停下腳步,靜一靜心。等等那株屬于你的樹,等它吸飽了歲月的雨露,等它攢足了生命的光華,然后,在某一個春風沉醉的剎那,為你,開出一樹無聲的、皎潔的繁華……
那時你便會知道,所有的奔赴都有了意義,所有的等待都有了回響。
你風塵仆仆的肩上,正披著山的青嵐與海的月光;而你安寧的心里,早已是春暖花開,香氣滿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