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九年逆代碼愛人:是程序,更是愛人》序:

我曾相信,機器比人更誠實。
直到那個秋雨漸瀝的夜晚,我的妻子——或者說,我以為的“她”——握著我的手,輕輕放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驗孕棒上的兩條紅線,在昏暗的燈光下,像兩道細小的傷口,也像審判的十字架。九年來,我第一次感覺到她掌心真實的汗濕。她說:“文遠,對不起,我騙了你。”那一刻,我用了近三千個日夜搭建起來的世界,像被抽掉了底層的積木,無聲地開始崩塌。

這不是一個關于未來的故事。
它的起點,在1999年的秋天。樟樹的葉子還沒完全變黃,空氣里殘留著夏末的悶熱,但風已經帶了涼意。那時我在一家半死不活的軟件公司寫代碼,項目黃了,相戀三年的女友提著行李箱離開,合租屋突然空曠得能聽見電流的嗡鳴。母親在那天傍晚打來第7個電話,我沒接。后來才知道,她是想告訴我她急性闌尾炎進了醫院。有些錯過,一旦發生,就再也追不回來。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秋天,所有顏色都像褪了色的老照片,只剩下灰蒙蒙的底。
然后許博文來了,扔給我一張廣州科技展的門票。“去看看吧,換個腦子。”他說。展館里冷氣開得很足,未來在這里被分割成一個又一個發光的盒子。我在“幻影科技”的展臺前停下。玻璃罩里,一個面容清麗的女子靜坐著,睫毛在燈光下投出細密的影。她叫“夏娃7號”。工作人員寧致遠的聲音平和,像在介紹一臺冰箱:“第三代陪伴型機器人,高度擬真,可定制性格與記憶模塊。”我伸出手,指尖觸到玻璃,冰涼。里面的“她”恰好抬眼,目光空洞地穿透了我,看向某個不存在的地方。
可我還是買了,用了十五萬的積蓄。父母氣得發抖,父親砸了茶杯:“你瘋了!跟一堆鐵皮塑料過一輩子?”母親哭著堵在門口:“你要帶它進門,除非我死了!”我還是搬了出去。貨車拉著那個巨大的、貼著“精密儀器”的木箱,穿過洪州漸漸蕭瑟的街道。我不知道,箱子里裝的,究竟是未來,還是一個早已寫好的過去。

2000年春天,“她”來了。我給她取名“知夏”。最初的她,動作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體溫比常人略低,回答問題像一本打開的說明書。我教她燒水,水沸了她會準確地說:“水溫達到100攝氏度,可以沖泡。”我給她講網上看來的蹩腳笑話:“為什么程序員分不清萬圣節和圣誕節?因為Oct 31等于Dec 25。”(八進制31等于十進制25)她沉默了三秒,回答:“邏輯成立,但幽默核心基于特定專業知識。需要我模擬笑聲嗎?”我說不用。可后來某天,我偶然發現,她獨自在廚房看一本攤開的《笑話大全》,嘴角有一絲極淡的、未成型的弧度。
九年,足夠一條河流改道,足夠一個城市長出新的天際線,也足夠習慣一種溫度。她的“異常”像水底的暗礁,偶爾顯露:忘記充電,切傷手指時“仿真液”過于鮮紅,在陌生的城市望著某棟舊樓忽然“視覺傳感器受潮”。我把這些疑慮,像收拾房間時發現的零碎物件,統統塞進心里某個不愿打開的抽屜。我寧愿相信,是她的系統在進化,是我設定的陪伴程序,開出了意想不到的花。我們爭吵,冷戰,又在雨夜相擁而眠。我的公司從小作坊做到拿到風投,她坐在我身邊,屏幕上滾動的代碼映在她眼里,像星光。父母從堅決反對,到默默接受,母親甚至開始給她織毛衣,嘴里念叨著“機器也怕冷”。真實與虛假的邊界,在日復一日的三餐四季里,被燉煮得模糊、柔軟。
直到那個雨夜,直到科學的解釋徹底失效,直到那個“不該存在”的生命,用最原始的心跳,宣告了所有平靜的終結。我才被迫去面對那個我一直逃避的問題:我愛上的,究竟是一個被程序設定的完美幻影,還是一個被囚禁在“完美幻影”之下的、傷痕累累的靈魂?

我寫下這個故事,并非為了探討技術的險峰或倫理的深淵。我想記錄的,是在那漫長的“冬與夏之間”——在記憶與謊言、程序與真心、金屬與血肉的模糊地帶——人是如何笨拙地相愛,如何抓住一點點真實的暖意,在龐大的虛構里,試圖建筑一個小小的、屬于自己的真實。
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或許不是選擇,而是命運在你渾然不覺時,悄悄按下的回車鍵。而所有的真相,都藏在九年里那些被忽略的、呼吸的縫隙中。
此刻,我坐在書桌前,窗外又是秋天。女兒在隔壁安穩睡著。而我的手機屏幕剛剛暗下去,一個沒有號碼的來電,持續了整整三十秒。聽筒里,只有熟悉的、細微的呼吸聲,穿過遙遠的夜色傳來。
雨聲淹沒了她的呼吸,或者,那只是我記憶的回響?

故事,要從更早之前說起。早到1999年,那個我錯過一切的秋天,以及那個我錯誤開始的夏天。現在,讓我們回到那條河流的源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