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寧

高粱渾身都是寶,葉子和根首先被砍下來,堆積起來供冬天燒火做飯,隨后村民們會將高粱莛子剪下來,整齊地晾曬在平房上,或者院子里。
家家戶戶養的雞不會閑著,一年到頭就這時候日子寬裕,它們會拼命地低頭啄食上面的高粱籽。這比平日里跑到灶間扒拉柴火,或者在院墻根下“掘地三尺”尋找蟲子的日子,好過多了。地盤都不用占,跑得快的跟跑得慢的,一樣可以吃個腦滿腸肥。當然,如果它們在上面拉屎撒尿,或者把擺放整齊的高粱稈,不識抬舉地弄得亂七八糟,那么這樣的好日子,立刻就會被主人打斷;除非主人們有事離開,它們探頭探腦地觀察上一陣,能有機會一窩蜂再沖過來,否則別想再回歸美好舊時光。
雞沒啄完的高粱粒,被父母摔打下來,裝進尼龍袋子,供雞以后慢慢享用。如果種的高粱多,高粱粒還可以拿去賣掉,換點小錢花。滿院子雞沒了這好吃食,就只能吃麩子,或者到地里找點葷蟲子吃。摔不干凈的高粱粒,便用鐮刀一下下地刮下來,直到高粱翎被刮得再也掉不下任何顆粒來,就可以拿來做工具了。
幾乎家家戶戶用來掃地的笤帚啊刷鍋的刷子啊,都是自己用高粱翎做成的。這活基本上歸家里的男人干,因為用鐵絲將高粱翎捆綁在一起,再壓緊防止散開,算得上是一個技術活,鐵絲的兩端緊緊地扭在一起后,為了防止尖端扎手,還要用鉗子插到高粱稈里面去。一把上好的笤帚,不僅僅是將高粱翎捆綁在一起,還要講究美觀、大方,用起來舒適順手,而且清掃的過程中,不會總是掉下高粱粒,或者細小的草莖一樣的翎子來,它們只會慢慢磨禿,卻不會一天天掉光。刷鍋的刷子更是如此,假如每天做飯炒菜,鍋里都有一根高粱翎,那是很倒人胃口的,不做飯但一輩子挑剔的男人們,會忍不住罵娘,抱怨那個做刷子的;當然,如果刷子是自己做的,也就只能默默地生悶氣。不過鄉下的男人似乎天生會做這些活計,這跟女人天生會納鞋底繡花做衣服一樣,反而那些連一把鍋刷子都不會做的粗笨男人,會遭全村人的嘲笑。
我們小孩子就在旁邊,用高粱莛扎手表或者眼鏡玩,眼鏡是我最擅長扎的。將高粱莛的外皮剝下細細的四根來,再將里面的芯截取大小如指肚般的六塊,而后把其中一個芯串進外皮中間,并用另外一個芯連接起兩端。用同樣的方法做成另外一個圓框,并用小的尖利的皮連接起左右框,再將兩根外皮插進中間的芯,做成眼鏡腿,剩下的兩塊芯在腿上做擋頭,便可以戴在鼻梁上,充當知識分子了。有心靈手巧的伙伴,還會用高粱莛做出氣派的宮殿、房子、小汽車等等模型來。
高粱曬干后,田里的活漸漸忙完了,村里的女人們便剪下細長的高粱莛,備齊了料子,開始更新家里鍋上蒸餃子用的篦子,或者晾面條用的鍋配(山東方言)。鍋配是用兩面高粱莛以十字形拿麻繩串在一起的,串完后會根據需要,剪成需要的大小,形狀當然都是圓形。鍋配中間再加個縫紉機上用完的線轱轆,就成了鍋蓋。
如果不注意,高粱莛做成的鍋蓋常常會被燒糊,或者因為蒸汽太多,又不注意晾曬,就發了霉。鍋蓋需要每年換新,一個用來放餃子或者面條的鍋配,卻可以用上幾年時光。看到這樣一個舊用具,還會覺得心安,有溫暖家常的氣息。
但我總覺得,那溫熱的氣息來自飄蕩的高粱地。每一個鍋配的紋理,都傳遞著生命的溫度,不像塑料或者鐵質的器具,冰冷干硬,永遠不會讓人思及濕潤的泥土,或者遼闊的黃昏。我還會因此想起女人們在冬天的煤油燈下聚在一起,一邊用麻線串著鍋配,一邊聊著瑣碎家常的時光。那些家長里短和喜怒哀樂,也一起被串進去,并在蒸饅頭或者煮餃子的時候,浸潤著我們的腸胃。村里人不懂這樣的詩意與浪漫,但他們的一生,永遠都是詩意田園生活的締造者。
作者簡介:
安寧,山東泰安人,生于上個世紀80年代。曾在《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發表作品400余萬字,出版個人專著30部,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等20種獎項。現為內蒙古大學教授、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
(來源:《都市時報》2025年1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