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時,窗上結著一層薄薄的冰花。手指輕輕觸上去,涼意便沿著指尖的紋路,絲絲縷縷地滲進來。我不急著揩去它,只靜靜看著那些霜晶在熹微的晨光里,慢慢化開,凝成一顆顆圓潤的水珠,緩緩地、沉沉地墜下,在窗臺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推開門,昨夜的雪已住了。世界被一片蓬松的、勻凈的白溫柔地包裹著,靜得能聽見自己呼吸的回聲。竹掃帚握在手里,是光滑而溫潤的,那是日復一日的摩挲賦予的體溫。掃雪是有聲音的,那“沙——沙——”的響動,并不攪擾這份寧靜,反倒像是這無邊寂靜的脈搏,一下,又一下。
雪沫子偶爾被風揚起,撲在臉上,瞬間便化了,只留下一痕清冽的、轉瞬即逝的吻。這使我想起幼時祖母的庭院,她也是這樣掃著,不急不緩,仿佛掃去的不是雪,而是時光里多余的塵埃,留下的,是一片干干凈凈的、可供安放的空地。
午后,日光淡得如同泡過三遍的茶,只剩一點暖的影子。爐上的水“咕嘟咕嘟”地響著,白氣頂得壺蓋微微地、雀躍地跳動。取出素白的瓷盞,撮一撮陳年的普洱。那茶餅緊實,色澤沉褐,像一卷被歲月壓得密密實實的書。

滾水注入的剎那,深眠的葉子倏然驚醒,舒展開蜷縮了許久的筋骨,顏色也由褐轉作溫潤的栗紅。一股沉穩的、帶著些許藥味的醇香,便氤氳開來。捧一盞在掌心,那暖意便順著掌紋,細細地流向四肢百骸。
記得《浮生六記》里,蕓娘曾別出心裁,用紗囊撮了茶葉,置于將闔未闔的晚香玉花心,次晨取出,以雨水烹之,其香“清韻蘊藉”。那是何等靈俏的女兒心思,是春日里一場清甜的夢。
而我眼前的這盞普洱,卻更像一位飽經世事的婦人,褪盡了青春的馨艷與幻想,只將所有的風雨晴晦、悲歡起落,都默默地吸納、沉淀,最終化作這一口敦厚平和的余味。一個在創造詩,一個,已然成了詩本身。

茶煙裊裊里,目光便不由地投向院角那株老梅。它真是靜,靜得仿佛一幅著了淡彩的宋人小品。枝干是鐵畫銀鉤般的瘦硬,嶙峋地伸向鉛灰的天宇。走近些,才見那疏落的枝條上,已迸出米粒似的、茸茸的花苞,有赭紅的,也有玉白的,緊緊地抿著,蓄著力量。
偶有一兩朵性急的,已微微地張開了口,吐出一星兒幾乎看不見的鵝黃蕊心,那香氣,是幽的,涼的,一絲絲地,非要你屏了呼吸,靜了心神,才能從清冷的空氣里將它辨認出來。這便是“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的意境了。
那香不似春花招搖,它是內斂的,是和自己私語時,不小心露出的一點心聲。我立在它身旁,忽然覺得,自己與這株梅,與這覆雪的青瓦、寂寥的庭除,都成了這歲暮長卷里,一抹靜默的、相看兩不厭的筆意。

我心里并無太多的悵惘。時光的逝去,原不必以哀挽相送。它更像這窗上的冰花,存在時,有它玲瓏的美;化去了,也自有它潤澤的功。我們所能做的,或許便是在它凝成時靜靜欣賞,在它消融時坦然目送。
歲暮冬深,最大的恩賜,或許便是這一份“深”與“靜”。它讓萬物都慢下來,斂起鋒芒,回歸到最樸素的本源。人也得以從外界的紛攘中抽身,退回到生命的內室,像檢視一冬儲藏的根莖般,檢視自己的內心。
那些春的萌發,夏的滋長,秋的豐盈,到此際,都該有一個沉靜的收梢。這收梢不是終結,而是一場深長的呼吸,一次從容的整飭,為了將所有的經驗與悲喜,都釀成來年春天,枝頭那一抹更有力的新綠。

夜深了。我攏了攏衣襟,將最后一點茶根緩緩傾在梅樹下。雪不知何時又悄然飄起,細細的,茸茸的,在無風的夜色里,垂直地、安然地落下,覆上茶盞,覆上石階,覆上整個世界。天地默然,而我,亦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