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中木屋
作者:白丁(天一閣)
羅層霧于窗明,收四時之亂燦。廬穹在上,煙城于下,夜時臨巖瞻斗,風生暗潮每仲月涌浩之際,獨坐松旁,聞遠籟以盈心,讀涼云之微浮,傾心蕩世,豁然于空渺之中。幽谷稀村,燈火野耀,虛光熠熠,夜鳥蕭蕭而號懼,矮柏人立相伴,孤杯吊影,立于天地之間,倏覺攜銀漢,騎風馬,時而悟于古曰:浩浩乎,如馮虛馭風,不知所向;渺渺乎,若遺世獨立,羽化而勝仙。
弘歷曰:”大千乾闥,指上無真月。”,爾月圓時如冰輪,月缺時如嬌弓,豈造物者之無信而情之無知亦無真乎?概天地生輪,日月朗照,帝之雄略已過昭昭,故為此說。
東明蕩蕩,銀光揉妙。若有雨之于東山西山,濕澤深潤,霽時,窄云半繞銀漢之曲水,寬黛橫筑高崗之隱幕,眾星如瓊瑤而出,娉婷以瑯曠,于凈空中,若仙班亂列,搖搖欲語。天地人間,結于渺渺而并肩咫尺,不費造物者通心也。
傍寺經聲,慈音催夢,晝詠晚歇。寧鐘佛珠盡藏于幽幽之冥,佛小,若達塵通寂;音重,大如弘玄抖禪。萬物小大難解,生死皆空而無辨辨也。
屋后云杉萬株,夏時豐草綠茵傍其周匝,林草交混,千鳥咸至而眾歌互達,如錦圃地廬于崇高之上,眾靈歡呼于嶂臺之間,蜂蝶亂舞,謂之:“高山草原 ”。倏而希鶯戲附,歡舞最勝于屋前巖臺,婉聲流麗,蕩跌空明,不絕于聽。于昨年3月植丁香叢環屋之周,題一匾曰:”語葉林之居”。

每遇天高日晴,林間香聲交搭,屋狀如仙亭,媚光搖晃,峰明征藍,南川曠朗若乾臺,北原悠遠如入云中。
夏泉上霧,水歌銜接,巖縫玉流,如龍涎輕吐而出,粗勝瀉流出古石而澎湃,細若銀弦嬌彈于峰巒之間。白云在天,屋得其所,余自嘆峰回隆起,屋藏云韻,然則肉身不可盡入磅礴,性靈不諳其大氣也。每達谷風叩門,可聞人間萬象營營,若塵音造檻,擊春秋之易而遞愛恨彀紋,慎訴江湖之余蕩,謹羅世間之漫妙也。
蓋乎峰儀有像,萬木載枝以扶禽;四時雪雨,潛寒暑以化心。至達閑暇,憑遠目之陋,窺天鑒地,庸愚皆伴余視(我)端,終未察陰洞陽,哲其草木之罕窮,而不得其盡。然,天地玄乎山江而易識者,豈以屋之像而朗之于慧乎?草木處乎天地而難窮者,以其有形而難視無形也。故,輕風可征,余雖愚,卻知萬物流暢而不停不堵;形潛未篤,在智猶迷而知其有生。況乎,天意崇虛,悠然眾生,似弘濟卻虛萬品,紅塵湯湯不絕,亦不過如斯;云流碧落,水延方儀,山之威舉而靈之無上,水之韻道而萬載無下;遠之,則彌于遙宙;久之,而無足環宇;細之則縮于毫草;屋周纖沙,亦未失萬物之厘相,大可以鑒天地,微亦可視山水,或滅或生,歷千劫而顯性。
尤篤仲夏天光際,必有蜂蝶若隱若現,于叢中采曲展歡,運雙翼而舞妙衿,其翅振玄,尊之莫知其意,卻未識己際,終不可慧及山呼海嘯之變,是與其翅何緣耳;溪岀寂谷,挹之莫測其深源,蓋天地之津醞于巖隙,淌蕩而奔世,遞清達塵,濾濁而至凈,余每掬之,清涼摶于掌心,愛之而飲之,肺腑如潤入天地人間。余蠢蠢凡愚,區區鄙庸,閑安時拓山水野林之意趣,豈無疑惑者哉?然則,蒼天施諸興亡,基乎輪換之道,騰春生而收秋夢,廣于晝夜互交,深于空空之妙。昔,屋梁分形分柱之時,檁未橫馳而心設承固,基注鋼砼而夯實周土,因避風雨之肆,鋼構咸搭,落木板以貼屋身,外涂山外飾漆,意,固德而陋尊也。至乎晦影歸真,遷儀越世,愚不敢也。秋間,野菊金容,掩門應廳,似鏡中三千之光而輝黃;屋之身形,如披晨霞落貴于牖扇,遠觀其態,麗象鎖遙,山間徑圖似有輕蜃流溢,恍恍中四八之相盡收眼簾。于是,望闊廣被,視之,如拯萬類于叢山野遠,頗有峻峻之骨立于天地之間而審己,承上蒼之奉也!世事遺訓遐宣,人靈未導群生于廣地,心塑戚戚,獨與屋同憐耳。
每每心歸屋居,真胸難仰,莫能以其陋意而醒塵囂歸真,此生勢必如憾也;山水間,學易尊曲者,尊,終不予明智;紅塵地,邪正于焉紛糾者,身,生不以篤凈。是以,空有之屋,偶離俗世而棄是非者矣;小大高遠,四闊之內自不必詢,惟乍茍于世而隆潛于屋,秉心向然,偶與夏虹冬雪作伴,養性修靈,簡書于此,以留后讀矣。

云舟鑒賞:
山屋為鏡:論白丁《我的山中木屋》的精神考古與存在之思。
初識白丁君,是在中國詩歌網上偶見此文,深得打動。在當代散文詩的創作譜系中,白丁的《我的山中木屋》是一篇極具辨識度的作品。它既非傳統山水散文的景物鋪陳,亦非現代哲理詩的玄虛思辨,而是以“山中木屋”為核心意象,構建了一個融合自然觀察、文化記憶與存在哲思的多維空間。作者以建筑師的專業視角、詩人的敏感心靈與哲人的追問精神,在方寸山居中展開了一場關于“人何以棲居”的精神考古,最終在自然與人文、傳統與現代、具象與抽象的張力中,完成了對現代人生存困境及解脫的詩意回應。
這篇以古漢語呈現的古體散文,之所以出現在中國詩歌網頁,細想鮮有道理。白丁君在空間敘事上,從物理居所,到精神原鄉的符號轉化,揭示了生命真實的意義所在。《我的山中木屋》的敘事起點,是對“木屋”這一物理空間的細致描摹。但作者并未止步于建筑細節的羅列,而是通過“羅層霧于窗明,收四時之亂燦”“峰回隆起,屋藏云韻”等詩性表達,將木屋從單純的“遮風避雨之所”升華為連接天地的“精神容器”。這種轉化的關鍵,在于作者對“空間感知”的重新定義,他以建筑師的精準觀察(如“屋梁分形分柱”“鋼砼夯實周土”)簡化木屋的“功能性”,又以詩人的通感想象(如“林草交混,千鳥咸至”“眾星如瓊瑤而出”)賦予其在山川草木中的“精神性”。這種雙重維度的書寫,使木屋成為一面“精神之鏡”:向外,它映照自然萬物的生機,“夏泉上霧,水歌銜接,巖縫玉流,如龍涎輕吐”“蜂蝶亂舞,謂之‘高山草原’”,自然的動態生命力被木屋的靜穆所收納;向內,它折射心靈世界的波動,“獨坐松旁,聞遠籟以盈心”“夜鳥蕭蕭而號懼,矮柏人立相伴”,木屋的封閉性與自然的開放性形成由簡見到擴張,成為詩人觀照內心的精神境界。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反復強調木屋的“小”與大自的“大”:“屋周纖沙,亦未失萬物之厘相”“肉身不可盡入磅礴,性靈不諳其大氣也”。這種“小大之辨”并非簡單的空間對比,而是指向一種生存智慧,人無需征服自然,只需在“屋”的有限性中,以謙卑姿態承接自然的無限自然饋贈。這種對“棲居”的理解,與海德格爾“詩意的棲居”的核心要義"棲居的本質不是占有空間,而是在有限中與無限對話"十分投合。
此文在時間意識上,從自然循環到生命哲思的古今對話,流達自豁。《我的山中木屋》的時間書寫呈現出鮮明的“雙重性”:既有對自然節律的細膩捕捉,“春生而收秋夢”“夏泉上霧”“秋間野菊金容”,又有對歷史時間的哲學追問(“弘歷曰:‘大千乾闥,指上無真月’”“昔,屋梁分形分柱之時”)。這種雙重性構成了文本的時間張力,推動讀者從具體的“當下”走向更廣闊的“永恒”。完美塑造自然時間的循環性,成為生命隱喻的季節流轉。文中對四季的描寫絕非簡單的景物切換,而是以“四時雪雨,潛寒暑以化心”為核心,將自然循環轉化為生命的隱喻。例如,“冬雪作伴”對應生命的蟄伏,“夏虹”象征生命的綻放,“秋菊金容”暗喻成熟的沉淀。這種循環不是機械的重復,而是“歷千劫而顯性”的悠遠流深的上升。正如作者所言“萬物流暢而不停不堵”,自然的循環本質上是生命的自我更新。歷史時間的間斷性,在古典話語與現代經驗里進行了由然的碰撞與融契。文中對弘歷詩句的引用,“大千乾闥,指上無真月”,以及對“造物者之無信”的追問,構成了對傳統自然觀的解構。乾隆的“無真月”之嘆,本是對自然表象的哲學反思,但在白丁筆下,這一追問被推向更深層:“豈造物者之無信而情之無知亦無真乎?”作者并未給出答案,而是以“天地生輪,日月朗照”的客觀規律消解“真”與“幻”的二元對立,月的圓缺本是自然規律,所謂“無真”不過是人類認知的局限。這種對古典哲思的現代轉譯,既保留了傳統詩學的韻味,又注入了科學理性的清醒,推出個體時間的獨特性,從“肉身”到“性靈”的超越。在自然時間與歷史時間的交織中,作者始終聚焦于“個體時間”的體驗。“余每掬之(泉水),清涼摶于掌心,愛之而飲之,肺腑如潤入天地人間”“每達谷風叩門,可聞人間萬象營營”,這些細節將抽象的時間轉化為具體的感官體驗,使“棲居”成為一種“在世存在”(海德格爾語)。更重要的是,作者通過“性靈不諳其大氣也”的自省,揭示了個體生命的有限性,卻又以“輕風可征……萬物流暢而不停不堵”的信念,完成了從“肉身”到“性靈”的精神超越。見證文化基因,從古典詩學到現代性的創造性轉化。
白丁的創作背景是身上的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建筑師、企業家,為其文本注入了獨特的文化基因。《我的山中木屋》表面上是個人的精神獨白,實則是古典詩學、傳統哲學與現代經驗的融合實驗體。特別象古典詩學的現代轉譯文本。文中大量使用“遠籟”“涼云”“瓊瑤”等古典意象,但并未陷入擬古的窠臼,而是通過“讀涼云之微浮”“眾星如瓊瑤而出,娉婷以瑯曠”等動態描寫,賦予傳統古典意象以現代生命力。例如,“瓊瑤”本指美玉,在此處被轉化為“星光”的喻體,既保留了古典的雅致,又賦予其流動的現代感。這種轉譯不是簡單的詞匯替換,而是對古典詩學“意境說”的當代實踐,通過“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營造,讓讀者在具體意象中感受言外之意。傳統哲學的創造性詮釋,儒釋道思想的交融是文本的深層底色。儒家的“修身”意識隱含于“固德而陋尊”的自省中,“陋尊”并非否定道德,而是強調以謙卑姿態對待自然萬物。道家的“齊物”思想貫穿始終:“萬物小大難解,生死皆空而無辨辨也”“蜂蝶亂舞……謂之‘高山草原’”,打破了對“大小”“生死”的固化認知。佛家的“空觀”在寺廟鐘聲段落中得到呼應:“寧鐘佛珠盡藏于幽幽之冥,佛小,若達塵通寂;音重,大如弘玄抖禪”,將“空”從抽象概念轉化為可感知的生命體驗。這種融合不是生硬的拼湊,而是通過“木屋”這一具體空間維點,將不同哲學傳統轉化為對“棲居”的共同思考,形成現代性的反思與超越。作為企業家與建筑師,白丁對現代性的體驗比傳統文人更深刻。《我的山中木屋》中隱含著對“現代性困境”的回應:當城市生活被“塵音造檻”“愛恨彀紋”填滿,當“智猶迷而知其有生”,山居成為對抗異化的精神堡壘。但作者并未陷入“反現代性”的浪漫主義,而是以“偶離俗世而棄是非者矣”的清醒,承認“小大高遠,四闊之內自不必詢”,這種“既入世又出世”的姿態,超越了簡單的“傳統、現代”二元對立,為現代人提供了一種“在現代性中尋找詩意”的可能路徑。并引入存在之思中,從“屋”到“人”的終極叩問。《我的山中木屋》的終極價值,在于它通過對“山屋”的書寫,完成了對“人何以存在”的哲學叩問。這種叩問不是抽象的思辨,而是具體的、可感的:存在的有限性和肉身與精神的永恒張力。文中反復出現“肉身”與“性靈”的對立:“肉身不可盡入磅礴,性靈不諳其大氣也”“余蠢蠢凡愚,區區鄙庸,閑安時拓山水野林之意趣”。這種對立并非否定生命的意義,而是揭示了存在的本質,人永遠在有限與無限、肉身與精神的張力中尋找平衡。正如加繆所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白丁的回答是:即使意識到存在的局限,仍要以“養性修靈,簡書于此”的姿態,在有限中創造意義。存在的孤獨性,與自然對話的精神突圍形成顯明的道悟。“夜時臨巖瞻斗”“傍寺經聲,慈音催夢”“獨坐松旁”等場景,共同構建了一個“孤獨”的精神境地。這種孤獨并非消極的孤立,而是“與夏虹冬雪作伴”的主動選擇。在現代社會,“孤獨”常被視為需要消除的負面狀態,而白丁卻將其轉化為精神的富有,通過與自然的對話(“聞遠籟以盈心”)、與歷史的對話(“弘歷曰……”)、與自我的對話(“終未察陰洞陽”),孤獨,恰恰成為滋養靈魂的養分。我想,在此不難明白其內在的意義,在“無用”中抵達“大用”。

文章結尾“簡書于此,以留后讀矣”的自白,看似是對“無用”的承認,寫作未必能改變現實,實則是對“大用”的詮釋。在功利主義盛行的時代,“養性修靈”的精神追求本身就是對抗異化的“大用”。這種對“無用之用”的肯定,暗藏于莊子“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的智慧,為現代人提供了一種超越物質的精神救贖方案。
結語:山屋作為精神原鄉的永恒啟示,我個人覺得《我的山中木屋》不是一篇簡單的山水散文或古漢語散文詩,而是一部“精神考古學”著作。白丁通過對“山中木屋”的細致書寫,構建了一個融合自然、文化與哲學的多維空間,在其中完成了對現代人生存困境的詩意回應。木屋既是平易的物理居所,也是精神敞蕩的原鄉;既是時間的容器,也是存在的鏡子。它提醒我們:在這個加速的時代,真正的“棲居”不在于占有多少空間,而在于能否像白丁那樣,在自然中保持謙卑,在傳統中汲取智慧,在孤獨中堅守本心。或許,這就是《我的山中木屋》給予當代讀者最珍貴的啟示:當我們學會以“詩意的棲居”面對世界,生命的有限性終將在精神的無限性中得到超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