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隆二年,上京會(huì)寧府的宮宴上,羯鼓敲得正急。
金主完顏亮擎著酒盞,斜倚在龍椅上,目光掃過階下獻(xiàn)藝的伶人。他剛平定宗室叛亂,正意氣風(fēng)發(fā),滿心想的都是揮師南下,將那錦繡大宋納入版圖。可連日來,滿朝文武要么緘默,要么以“江淮天險(xiǎn),不宜輕動(dòng)”相勸,讓他心頭的火,悶得發(fā)慌。
宴酣之時(shí),有個(gè)南朝降臣,顫巍巍捧著一卷詞箋上前,躬身道:“陛下,此乃南朝柳永所作《望海潮·東南形勝》,詞中盡寫錢塘盛景,臣斗膽獻(xiàn)上,供陛下一樂。”
完顏亮挑眉,示意近侍接過。他雖出身女真,卻熟稔漢文,指尖拂過泛黃的紙頁,目光落在詞句上——“東南形勝,三吳都會(huì),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一字一句,竟似將一幅江南春景圖,鋪在了他眼前。他仿佛看見錢塘的街巷,車水馬龍,珠璣羅綺堆積如山;看見西湖的水面,畫舫凌波,三秋桂子飄香,十里荷花映日。待到讀到“異日?qǐng)D將好景,歸去鳳池夸”時(shí),他猛地將酒盞摜在案上,雙目赤紅,拍案大笑:“待朕平定江南,定要親赴錢塘,賞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這等江山,豈能容他人獨(dú)占!”
階下眾臣盡皆變色,那降臣更是嚇得伏地不起。可完顏亮已無心顧及這些,他將詞箋攥在手中,指節(jié)泛白。南下的念頭,本就如野草般在他心底瘋長,這首《望海潮》,恰如一把野火,瞬間點(diǎn)燃了他胸中的野心。
翌日,完顏亮便下旨,征召全國丁壯,修繕兵器,疏浚運(yùn)河,以備南征。他還特意命人繪制錢塘山水圖,掛在寢殿之中,每日對(duì)著圖卷,籌劃進(jìn)軍路線。
消息傳到臨安,宋廷上下一片嘩然。有人扼腕,說一首詞竟引來了兵戈;有人憤慨,罵那降臣是禍根。可嘆柳永早已作古,何曾想到,自己筆下的江南盛景,竟成了完顏亮南下的檄文。
正隆六年,秋。
完顏亮親率六十萬大軍,兵分四路,揮師南下。鐵騎踏過淮河,旌旗漫卷江淮。他坐在高頭大馬上,腰間佩劍寒光凜冽,口中還吟著那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只是,他終究沒能抵達(dá)錢塘。
采石磯一戰(zhàn),宋軍以少勝多,大敗金軍。軍心渙散之際,后方又傳來宗室叛亂的消息。完顏亮在帳中被部將所殺,臨死前,他死死攥著那卷《望海潮》的詞箋,眼中滿是不甘。
金軍北撤,江淮之地,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多年后,錢塘的湖面上,依舊畫舫穿梭,桂子飄香。有說書人在茶肆里講起這段往事,拍著醒木嘆道:“柳屯田一支筆,寫盡江南好風(fēng)光,誰曾想,竟成了金主南征的由頭。繁華詞章,到頭來,卻是一場兵戈離亂。”
座中有人喟然長嘆,有人垂淚無言。
唯有西湖的水,靜靜流淌,映著岸邊的煙柳荷花,一如千年前那般,卻又添了幾分說不清的蒼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