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2年的深秋,采石磯的江水比往年更急。
六十二歲的李白獨自坐在磯頭,手中無酒——這在他漫長而燦爛的一生中,是極罕見的。江風把他花白的胡須吹得凌亂,像極了這些年顛沛流離的歲月。他瞇起眼睛望向西方,那里是長安的方向,是他一生中最高也最痛的夢。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這是《臨路歌》的開頭,也是他為自己預寫的挽歌。江濤陣陣,如千軍萬馬踏過,他卻只聽見自己心跳漸緩的聲音——那曾經如驚雷般響徹盛唐的心跳,終于要靜下來了。
一、碎葉城的月光,蜀道上的行囊
公元701年,李白生于碎葉城。那是大唐最西的疆土,胡風漢韻交織之地。五歲那年,父親牽著他的手東行,“我們回中原去”。駝鈴在絲綢之路上響了整整一年,把西域的曠野、雪山、長河,都烙印在這個孩子的魂魄里。
蜀中的山水養大了他。青蓮鄉的荷花年年開得恣意,像他后來所有的詩。“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少年李白已是劍客、是詩人、是游俠。二十四歲那年,他佩劍出三峽,留下一句宣言:“莫謂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
這一“許”,便是一生。
二、仰天大笑出門去
初入長安,他以為找到了舞臺。
賀知章讀罷《蜀道難》,驚為天人:“子,謫仙人也!”玄宗親自調羹,貴妃研墨,力士脫靴——這些后來成為傳奇的故事,在當時是確確實實發生過的。長安三年,他是翰林待詔,是帝王座上賓,是名動天下的李白。
可夜深人靜時,他總聞到酒氣中那絲若有若無的腐味。
“云想衣裳花想容”,他寫給貴妃的詩美得驚心動魄,可他知道,這些詩句和教坊的樂曲沒什么不同,都是盛世的裝飾。他要做的是姜尚、是管仲,是“安黎元、濟蒼生”的宰輔,而不是一個寫詩的伶人。
賜金放還那日,他倒是笑了,笑得很大聲。走出大明宮,走在長安街上,他忽然覺得天高地闊。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出走,成為他一生中最堅決的姿態。
三、山河萬里皆故人
于是中國的大地上,開始流傳一個白衣詩人的傳說。
他在黃鶴樓送孟浩然,“孤帆遠影碧空盡”;在泰山頂觀日出,“舉手弄清淺,誤攀織女機”;在廬山看瀑布,“疑是銀河落九天”。他醉過洞庭湖的月色,枕過黃山的風濤,聽過長江的夜雨。
每一處山水,都成了他的知己。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這句詩最見他的孤獨,也最見他的豐盈。世人看他漂泊無依,他卻覺得整個天地都是家園。酒杯是故鄉,明月是故人,劍氣是知己。
安史之亂爆發時,他正在廬山。五十六歲的老人,竟熱血沸騰地加入永王李璘的幕府。他又一次天真了——以為亂世正是英雄用武之時。永王兵敗,他入獄,流放夜郎。
白帝城的那個清晨,赦令忽然到來。輕舟已過萬重山時,他放聲大笑,笑出了眼淚。這自由來得如此突然,如此荒誕,像命運開的一個巨大玩笑。
四、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若說李白有“意難平”,那這“不平”不在顛沛,不在失意,而在一種更深的地方。
他一生追求自由,可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是“天子呼來不上船”的狂傲嗎?可這狂傲需要天子的存在來印證。是“且放白鹿青崖間”的逍遙嗎?可這逍遙總帶著對長安回望的眼神。他像一只永遠在尋找棲息地的鳥,飛得越高,越發現無處落腳。
中年以后,他漸漸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宣城謝朓樓,他寫下“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水是時間,是命運,是所有斬不斷的一切。而愁,是那枚永遠懸在眼前的月亮,皎潔、圓滿、觸不可及。
他開始頻繁地寫到月。洞庭月、關山月、峨眉山月、長安月……月光成了他最忠實的旅伴,照見他所有的驕傲與脆弱。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句詩里有一種驚人的透徹。他看穿了個人命運的渺小,卻也因此獲得了某種永恒——與古往今來所有望月者同在的永恒。
五、大鵬一日同風起
回到那個采石磯的黃昏。
江水滔滔,千年如一日。李白忽然想起年少時做的那個夢——他化成大鵬,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而上九萬里。醒來后渾身是汗,心中有火。
六十多年了,這火從未熄滅,盡管被雨淋過,被風吹過,被現實一次次澆上冷水。
他慢慢站起身,江風吹得他衣衫獵獵。遠處有漁火點點,像散落的星星。他忽然微笑,想起自己寫過的句子:“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長生成仙,他追尋了一生。可此刻他忽然覺得,或許真正的仙不在蓬萊,不在昆侖,而在這江水永恒的流動里,在明月亙古的照耀里,在詩句穿越時空的傳遞里。
傳說那夜,他醉酒逐月,墜江而亡。
我更愿意相信另一個版本:他化作一只白鵬,順著江水飛入大海,終于找到了真正的自由——那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藍。
六、與爾同銷萬古愁
李白的“意難平”,不是某一件具體的事,而是一種生命的本質狀態。
他永遠在“之間”: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在江湖與廟堂之間,在仙與人之間。這種懸置造就了他的痛苦,也造就了他的偉大。因為他必須不斷飛翔,不斷尋找,不斷發出那驚天動地的長嘯。
后世愛他,愛的正是這種永不停歇。
杜甫說“李白斗酒詩百篇”,這是他的狂放;王安石說“其格止于此而已”,這是他的局限。可正是這狂放與局限的結合,造就了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李白。他會痛苦,會迷茫,會在得意時仰天大笑,在失意時借酒澆愁。
他是每一個不甘被現實困住的靈魂的映照。
今天,當我們讀“天生我材必有用”,讀“長風破浪會有時”,讀“仰天大笑出門去”,我們其實在讀自己——讀那個也曾夢想改變世界,也曾碰壁,卻依然不愿放棄的自己。
七、詩魂歸處是青山
千年過去了。
采石磯有李白衣冠冢,馬鞍山有李白墓,當涂有李白紀念館。可這些都不重要。他真正的墓,在每一本打開的詩集里,在每一句被吟誦的“床前明月光”里,在每一個向往自由的靈魂里。
他的“意難平”,最終平了——不是被現實磨平,而是升華成一種永恒的精神姿勢:永遠仰望,永遠追尋,永遠熱淚盈眶。
江水東流,明月依舊。
如果你在某個月夜,忽然心頭涌起無法言說的惆悵與豪情,那或許就是李白在隔著時空,與你對飲。他會舉杯,笑著對你說:
“來,干了這杯。”
“這萬古的愁,讓我們一起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