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58年的深秋,鄭州郊外的夕照比往年更涼。
四十六歲的李商隱躺在病榻上,窗外的梧桐正一片片地落著葉子。那飄零的姿態(tài)很美,像他一生寫過的所有詩句——美得精致,美得脆弱,美得轉瞬即逝。他讓妻兒取來那只錦瑟,五十弦的錦瑟,琴身已有裂紋,如同他這短暫而曲折的歲月。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筆在手中顫抖,墨在紙上暈開,像一滴積蓄了太久的淚。這是他最后的詩,也是他一生“意難平”的總和——一個永遠在解釋、永遠無法被完全理解的人,至死都在尋找表達的終極可能。
一、少年聽雨僧廬下
公元813年,李商隱生于鄭州滎陽。那是一個士族已然式微的時代,他所在的家族,早已從“隴西李氏”的榮光中跌落。十歲那年,父親在浙江幕府任上去世,他隨母扶柩北歸,“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
貧窮與早慧,成為他生命的底色。
在洛陽,這個少年以替人抄書為生。夜深人靜時,他讀父親的舊藏書,最愛的卻是《爾雅》和《文選》——那些精致而晦澀的文字,像一道道謎題,等待被解開。十七歲那年,他遇見了改變他一生的人:令狐楚。
這位當世駢文大家,驚嘆于少年的才華,將他收入門下,親自教授四六文。“每水檻花朝,菊亭雪夜,篇什率征于繼和,杯觴曲賜其盡歡。”多年后他這樣回憶。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明亮時光——在令狐府的花園里,在恩師的期許中,他以為自己找到了歸宿。
二、此情可待成追憶
所有的轉折始于一場婚姻。
二十五歲那年,李商隱娶了王茂元的女兒。這本是尋常婚事,卻因政治而變得復雜——令狐楚屬牛黨,王茂元屬李黨,晚唐黨爭的漩渦,就這樣吞噬了一個只想好好寫詩的文人。
“背恩”的罵名如影隨形。
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绹,他曾經(jīng)親如兄弟的同窗,從此視他為陌路。科舉路上,令狐绹已是翰林學士,卻再不肯施以援手。他曾多次寫信解釋,那些信如石沉大海。秋雨中,他獨坐長安客舍,寫下“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那隔著的何止是雨,更是一道再也跨不過去的鴻溝。
更痛的是內心撕扯。恩師之情是真,夫妻之愛也是真。他無法背叛任何一方,于是被雙方拋棄。在涇原幕府,岳父王茂元待他不薄,可府中同僚的竊竊私語,宴席上意味深長的目光,都提醒著他的尷尬處境。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這首《無題》寫于新婚不久,本應是甜蜜的情詩,讀來卻有說不出的苦澀。心有靈犀又如何?終究飛不過這世俗的高墻。
三、巴山夜雨漲秋池
為了生計,他開始了漫長的幕府生涯。
桂林的山水,徐州的烽火,蜀地的棧道……他像一片浮萍,飄蕩在大唐日漸縮小的版圖上。每個地方都待不長,每次希望都很快破滅。在梓州柳仲郢幕府時,他已四十歲,兩鬢漸白。
那是一個雨夜,他收到妻子的信。信很短,只說孩子會背他的詩了。他提起筆想回信,千言萬語堵在心頭,最終只寫下兩句: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墨跡在燈下泛著微光。他知道,有些話永遠說不清了——對妻子的愧疚,對仕途的迷茫,對時代的無力。就像這巴山的夜雨,下得漫天漫地,卻洗不凈任何塵埃。
妻子去世的消息傳來時,他正在返京途中。趕到家時,只見靈柩冷寂,幼兒懵懂。整理遺物時,他發(fā)現(xiàn)妻子將他所有的詩稿都謄抄了一遍,在卷末用小字注著:“義山詩,世人多不解。妾解之,足矣。”
他跪在靈前,終于失聲痛哭。
原來這一生,終究有一個人懂。可這個人,他陪得太少,懂得太遲。
四、藍田日暖玉生煙
李商隱的詩,是唐音最后的絕響。
在他之前,唐詩如群山連綿——李白的飄逸,杜甫的沉郁,白居易的暢達。到了他這里,山勢陡然一轉,化作云霧繚繞的幽谷。人人都說他的詩晦澀,卻忍不住一讀再讀。
因為他寫的不是事,是事后的惘然;不是情,是情中的迷離。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兩句詩,恰如他詩學的精髓——美得具體可感,卻又飄渺難尋。珠有淚,是悲傷凝成的美;玉生煙,是溫暖散成的幻。一切都在有無之間、明暗之際、言與未言之時。
他的無題詩,尤其如此。
“相見時難別亦難”,寫的只是愛情嗎?或許還有理想的難遇,知音的難求。“春蠶到死絲方盡”,只是相思嗎?或許更是對詩歌本身的執(zhí)著——吐盡生命最后一絲光華,織成錦繡,哪怕無人能懂。
同時代人批評他:“用事深僻,語工而意不及。”他不辯解,繼續(xù)寫著只有自己(和亡妻)完全明白的詩。這種堅持近乎悲壯——在一個人人追求明白曉暢的時代,他固執(zhí)地守護著語言的朦朧地帶,守護著那些無法直說的微妙心緒。
五、星沉海底當窗見
晚年的李商隱回到鄭州,生活清貧。
他整理自己的詩集,共六百首。翻看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首都與“雨”有關——春雨、秋雨、夜雨、冷雨。原來這一生,他始終活在某種潮濕的境遇里,心從未真正干爽過。
最后的病中,他常夢到少年時。
有時是洛陽的抄書坊,陽光透過窗欞,塵埃在光柱中飛舞;有時是令狐府的后園,他與令狐绹對弈,恩師在一旁撫須微笑;更多的時候,是妻子在燈下縫衣,抬頭對他溫柔一笑。
夢醒時分,窗外總是淅瀝的雨聲。
他漸漸明白,自己一生所求的,不過是一個“懂”字。恩師的懂得,朋友的懂得,愛人的懂得,時代的懂得。可偏偏生在了一個最不懂他的時代——晚唐的暮色。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兩句詩,是他為自己一生寫下的注腳。所有的深情,都要等到成為追憶時,才顯出分量;而當時經(jīng)歷的那一刻,卻只有惘然、只有迷霧、只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六:留得枯荷聽雨聲
公元858年冬,李商隱病逝,年四十六。
他的葬禮很簡單,墓碑上只刻著名字和生卒年。那些他精心雕琢的詩句,那些耗盡心血的無題之作,似乎就要隨他一同埋入黃土。
但美有自己的生命。
宋代,有人開始收集他的詩。明代,有人專門注解。清代,研究他的詩成了顯學。人們越讀越發(fā)現(xiàn),那些看似晦澀的詩句里,藏著晚唐最深的嘆息、最細的柔情、最復雜的生命體驗。
原來,他不是故意要寫得難懂。而是他感受到的世界本就如此——曖昧的、多義的、充滿悖論的。黨爭的夾縫,愛情的遺憾,才華的無用,生命的短暫……這些體驗交織在一起,如何能用直白的語言說清?
于是他用典故、用象征、用跳躍的意象,搭建了一座語言的迷宮。每一個走進去的人,都會遇見自己的倒影。
今天,我們仍讀李商隱。
在那些無法言說的時刻,在那些愛而不得的夜晚,在那些被誤解、被孤立、被命運拋到夾縫中的境遇里。我們未必經(jīng)歷過晚唐的黨爭,但誰沒有自己的“無題”呢?誰沒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緒?
“留得枯荷聽雨聲”,這是他詩中最平靜的一句。
枯荷不再開花,不再結子,只剩殘破的葉子。可正是這殘破,讓雨聲有了回響,有了韻律,有了生命最后的詩意。李商隱的一生就是這樣——在所有的失去、所有的遺憾、所有的“意難平”中,他留住了雨聲,留住了美,留住了人類心靈最幽微的顫動。
夜雨又起了,落在千年的荷塘上。
如果你在某個秋夜,聽見雨打殘荷的聲音,那或許就是李商隱在隔著時空,與你對話。他會輕聲說:
“你聽,這雨聲多美。”
“所有的遺憾,都在這聲音里了。”
“所有的美,也都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