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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缺也是一種美
祖母的妝匣深處，藏著一面菱花銅鏡。鏡背纏枝蓮紋已磨得溫潤，唯有鏡面中央，一道裂紋斜貫而下，像一道閃電凍結在時間里。母親總說這鏡子“破了相”，該收起來，我卻執意讓它立在窗前的矮幾上。那道裂痕，在晨光斜射時格外觸目，邊緣折射出細碎的、彩虹般的光粒。光從不回避這道傷口，反而以最溫柔的筆觸，每日為它描摹新的輪廓。
我真到懂得這面殘鏡，是在某個有霜的清晨。曦光尚未熾烈，只是薄薄的敷在鏡面上。我無意間向鏡中一瞥——那道猙獰的裂痕，竟將我的面容輕輕裁開，又奇妙地重新拼合。右眼在裂痕這端，左眼在彼端，中間隔著那道淺淺的銀灰色的溝壑——一個完整的“我”，被這道裂痕解構又重組，竟顯露出某種陌生的、帶著傷痕的安詳。光滑的鏡面只能映出皮囊，而破碎的鏡子，卻照見了靈魂的皺褶。
我忽然想起博物館里那些光可鑒人的青銅鏡。它們被安放在恒定的光線里，映照永遠清晰無誤的影像。它們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個確鑿的答案，終結了一切對自我的質詢。而祖母的這面殘鏡，卻始終是一個懸問。每一次臨照，面容都與裂痕形成新的幾何關系，仿佛自我在這道裂隙中不斷裂變、生長。它的生命，在破碎的那一刻并未終結，反而開啟了映照之外的無限可能。
原來，真正的殘缺，并非是功能的喪失，而是維度的增加。這面鏡子因裂痕而從“鑒”的實用中解放出來，獲得了“境”的哲學。圓滿的鏡面如同緊閉的門，只允許一個真實的“我”進入。而殘缺，是存在留下的一線天光，邀請無數個可能的“我”在此棲居，讓美從確實的映像，嬗變為流動的玄思。
夜深時，月光如水漫過鏡臺。那道裂痕吸收著清輝，成為一條朦朧的銀河，橫亙在虛幻和現實之間。我靜立在鏡前，看無數個被割裂又彌合的“我”，在殘缺的疆域里輕聲對話。
最深的完整，或許正是這種向無數個可能敞開的、坦然的殘缺。它讓一面鏡子終于有了魂魄，在呼吸般明滅的印象中，呢喃著關于破碎與重生的永恒密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