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的東坡上,荒草萋萋,卻曾生長過一位文豪最堅韌的風骨。北宋元豐年間,一身布衣的蘇軾,手持鋤頭,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躬身耕耘。他身后,是滾滾東逝的長江水,是穿林打葉的瀟瀟雨,是半生宦海沉浮留下的累累傷痕。這位寫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曠達之士,心中藏著的意難平,從來不是個人的貶謫與坎坷,而是未竟的家國抱負,是逝水難追的手足情深,是紅塵里那些未能圓滿的溫柔與牽掛。
嘉祐二年,二十一歲的蘇軾,與弟弟蘇轍一同赴京趕考。兄弟二人同登進士第,名動京師,歐陽修驚嘆“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彼時的蘇軾,鮮衣怒馬,意氣風發,懷揣著“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的壯志,踏入了風云變幻的朝堂。他的筆,既能寫出“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的婉約,也能揮就“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邁。他以為,憑著一腔赤誠與滿腹經綸,定能在朝堂之上一展身手,為大宋王朝的興盛添磚加瓦。
可命運的棋局,從來都不會盡如人意。北宋的新舊黨爭,如同一道無形的鴻溝,將蘇軾卷入了無盡的漩渦。他既不盲從王安石的新法,也不附和司馬光的舊黨復辟,只愿以民為本,直言利弊。這份清醒與耿直,成了他仕途的絆腳石。熙寧年間,他因反對新法被貶杭州;元豐二年,“烏臺詩案”爆發,他被羅織罪名,險些喪命,最終被貶至黃州,任團練副使,形同流放。
黃州的四年,是蘇軾人生的至暗時刻,也是他文學創作的巔峰時期。他在東坡之上開墾荒地,自號“東坡居士”,與農夫為鄰,與漁樵為伴。他在赤壁之下泛舟夜游,寫下《念奴嬌·赤壁懷古》與前后《赤壁賦》,那些“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喟嘆,那些“逝者如斯,,那些“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的哲思,看似曠達,實則藏著難以言說的意難平。他遺憾自己空有報國之志,卻只能在江湖之遠遙望著廟堂之高;遺憾自己一心為民,卻屢屢被構陷排擠,落得個顛沛流離的下場。
蘇軾的意難平,還藏著一份刻骨銘心的手足情深。他與蘇轍,自幼相伴,一同讀書,一同趕考,一同步入仕途。他們是兄弟,是知己,更是彼此最堅實的依靠。烏臺詩案爆發時,蘇轍心急如焚,上書朝廷,愿以自己的官職換取兄長的性命。蘇軾被貶黃州,蘇轍一路相送,直至江邊,兄弟二人執手相看淚眼,那句“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的約定,成了蘇軾心中最柔軟的牽掛。此后的數十年,兄弟二人天各一方,聚少離多,只能靠著鴻雁傳書,訴說彼此的思念。每當中秋月圓之夜,蘇軾總會想起遠方的弟弟,寫下“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祝愿。這份手足之情,是他漂泊歲月里的一盞明燈,也是他心中永遠的意難平——他多想與弟弟朝夕相伴,把酒言歡,卻終究被命運的風雨吹散。
他的意難平,也藏著對亡妻王弗的深深懷念。王弗是蘇軾的結發妻子,聰慧溫婉,知書達理。她曾在蘇軾讀書時,立于屏風之后,為他查漏補缺;她曾在蘇軾與人交往時,提醒他識人辨心。可天妒紅顏,王弗在二十七歲時便撒手人寰。十年之后,蘇軾在密州任上,夢見亡妻,寫下了那首催人淚下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字字泣血,句句含悲,道盡了陰陽相隔的無奈與思念。他遺憾自己未能與王弗相守一生,遺憾她未能看到自己功成名就的模樣,遺憾那些未曾說出口的情話,終究成了永遠的遺憾。
晚年的蘇軾,依舊沒能逃脫貶謫的命運。他被貶惠州,再貶儋州,越貶越遠,直至天涯海角。可他依舊笑對人生,在惠州寫下“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豁達,在儋州教書育人,傳播中原文化。他的一生,輾轉大半個中國,歷經宦海沉浮,嘗盡人間百味,卻始終保持著一份赤子之心。他的意難平,從未被歲月磨平,只是化作了筆下的詩與詞,化作了對蒼生的悲憫,化作了對生活的熱愛。
建中靖國元年,蘇軾在北歸途中病逝于常州,享年六十六歲。他的一生,如同一首跌宕起伏的長詩,有過春風得意的輝煌,也有過低谷徘徊的凄涼。他的曠達,是看透世事之后的釋然;他的意難平,是心懷天下的赤誠。
千年之后,當我們再次吟誦蘇軾的詩詞,依舊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時空的力量。黃州的東坡早已芳草萋萋,赤壁的江水依舊滾滾東流,而蘇軾的意難平,早已化作了中華文化的一抹亮色,照亮了無數人的心靈。他告訴我們,人生在世,難免有遺憾,可只要心懷熱愛,便不懼風雨,一蓑煙雨,亦可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