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凱獻(數字渡者)
我的路,是從一架紡車開始的。
母親的紡車,在四十年前的煤油燈下嗡嗡作響。她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憑指尖的感覺,將一團蓬松、無序的棉絮,抽成一根結實、筆直的線。許多年后,當我讀到“熵”這個字,才猛然驚覺——那架紡車,便是我對“負熵”最早、最生動的理解。它對抗黑暗與混沌,從散亂中創造秩序,將無用的柔軟,紡成可御風寒的堅韌。
我的寫作,便是從母親那里繼承的,笨拙的“負熵”練習。
起初,是循著那根棉線的來路往回走。我寫《獻給母親的酒》,寫那杯她用來抵抗疲憊的、辛辣的秘密;寫《母親的煤火臺》,寫父親藏在磚石尺寸里的深情;寫《守光》,寫一代人如何借月光省下燈油。這些文字,像一個個陶罐,將即將飄散的人間煙火、生存智慧與倫理溫度,小心地編碼、封存起來。這是對抗物理的熵增——故人遠去,村莊變遷,但那些生活的紋理與心跳,被文字釘在了時光的底板上。
但這遠遠不夠。封存的記憶若僅成標本,便只是另一種精致的消亡。熵,仍在寂靜中滋長。
于是,我的路出現了第一次分岔與深化。我寫下《炳良的“數字紡車”》。我不再僅僅回望,而是試圖讓母親那架紡車的靈魂,在一位當代助殘者的身上重煥新生。我發現,母親“因材施紡”的智慧,與炳良先生“因人施助”的善舉,用的是同一種“負熵”的算法。我將這兩束跨越時空的光,編織在一起。這便是一種 “敘事供能” ——讓古老的美德在現代語境下重新通電,發光,為漸冷的社會信心,提供可持續的情感能量。這是對抗精神的熵增,讓價值從懷舊的灰燼中復燃。
然而,我深知,無論是個人感懷的“陶罐”,還是精神接力的“燈盞”,都尚未構成一個足以抵御漫長文化熵增的完整系統。這需要更恢弘的架構,與更當代的語法。
于是,便有了我的神話史詩劇,那部旨在闡釋“恒德共識”的龐然大物。我不再滿足于書寫一村一地的記憶,我要嘗試打撈整個文明底層那共通的、穩定的精神“基元”。我將散落在神話、歷史與民間傳說中的那些關于犧牲、守信、堅韌、生生不息的“代碼”,重新提取、編譯,織入一個波瀾壯闊的敘事時空。這部劇,是一個龐大的精神“建模”過程。它試圖在想象的國度里,重建一座“恒德”的殿堂,演示一種歷經萬劫而不潰散的文化凝聚力如何可能。這是對抗共同體層面的熵增,是主動的文化基因測序與強化工程。
但這仍是“殿堂”,是高處,是過去式。熵增最狡猾之處,在于它彌漫于當下,附著于我們嶄新的生活方式。
因此,我的路必然要通往此刻,通往這片光怪陸離的數字山海。這便是正在創作的《數字山海》。它是一部都市懸疑推理小說,但它的內核,依舊是一場“負熵”的探險。在這個故事里,遺失的不是財物,而是記憶;要追捕的不是兇手,而是被數據洪流、消費主義與都市孤獨所吞噬、扭曲的自我認同與文化魂魄。我將用懸疑的鉤子,牽引讀者進入我們最熟悉的現代生活現場,然后揭示其下隱藏的文化失序與精神“熵增”危機。推理的過程,便是“負熵”的過程——在一片信息的迷霧與意義的廢墟中,尋找線索,建立關聯,最終勘破謎底,找回那被遺忘或篡改的“人之為人”的恒定坐標。
至此,我的路逐漸清晰:
它從 《母親的紡車》 出發,那是負熵的原點與意象。
它穿過《獻給母親的酒》《守光》 ,那是負熵的基礎實踐——建檔與封存。
它連接《炳良的“數字紡車”》 ,那是負熵的升維實踐——轉譯與供能。
它構筑“恒德共識”史詩劇 ,那是負熵的宏大建模——系統重構。
它深入《數字山海》 ,那是負熵的當代戰場——診斷與破解。
這條路,不追求復古,而追求復活;不沉溺傷逝,而致力于再造。它用鄉愁的溫度抵御冰冷,用神話的韌性加固根基,最終要用推理的鋒芒,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迷局,開出一條生路。
我知道,熵增是宇宙的定律,消散是萬物的宿命。但母親在黑暗中的紡車告訴我:生命的意義,就在于這逆流而上的、創造秩序的徒勞與壯麗。我便是接過她的棉絮,在更遼闊、也更復雜的“黑夜”里,繼續我的紡線。線的一頭,系著黃河故道上的星月;線的另一頭,試圖纏住數字洪流中那些飄散的靈魂。
這,便是我的文化負熵之路——一場以整個文明生命為對象的,溫柔而堅定的“逆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