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指尖劃過泛黃的詩卷,那些藏在平仄里的山河,便會循著墨香,自千年前的風煙里款款而來。它們不是冰冷的地理坐標,不是紙上的水墨丹青,而是被詩人的眼、詩人的心,淬煉成的千古絕唱,每一句都裹挾著長風與落日,每一字都沉淀著豪情與眷戀。于萬千壯闊之句中,最讓我心馳神往的,當屬杜甫筆下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十字出自《望岳》,彼時的杜甫不過弱冠之年,尚未經安史之亂的顛沛流離,尚未嘗“茅屋為秋風所破”的窘迫艱難,胸中盛滿的是少年意氣,眼底映照著的是山河浩蕩。他立于泰山腳下,抬眼望去,這座被古人尊為“五岳之首”的神山,正以吞云吐霧之勢,盤踞在齊魯大地之上。“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起筆便見氣象,不必說山石嵯峨,不必說松濤陣陣,只一句“青未了”,便將泰山連綿不絕的蒼翠,與齊魯大地的廣袤無垠,連在了一起,仿佛那片青綠,能順著目光,一直鋪展到天的盡頭。
于是,少年杜甫的腳步,便循著山間的石徑,向著云端而去。他定然見過“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的奇景——大自然將所有的靈秀都凝聚于此,山的向陽面,是暖陽鋪灑的明麗,草木葳蕤,鳥鳴清脆;山的背陰處,是暮色籠罩的幽深,云遮霧繞,林壑暝寂。一道山脊,竟生生割裂了晨昏,這般鬼斧神工,怎能不讓人心潮澎湃?他定然也曾立于半山腰,聽山風穿林而過,卷起松濤陣陣,看浮云在腳下聚散,如滄海中的點點白帆。或許,他也曾遇見過挑著柴草的樵夫,遇見過焚香祈福的僧人,那些尋常的人間煙火,與山巔的雄渾壯闊交織在一起,更添了幾分鮮活的溫度。
而最動人的,莫過于登頂時的豁然開朗。當杜甫終于攀至泰山之巔,俯瞰腳下的萬壑千山,那一刻,所有的疲憊都化作了震撼。那些平日里巍峨聳立的山巒,此刻都成了匍匐在腳下的小小丘壑;那些曾讓人望而生畏的奇峰峻嶺,此刻都被收進了眼底。于是,那句石破天驚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便從胸中噴薄而出,成了千古傳誦的絕唱。這不是恃才傲物的狂言,不是睥睨天下的自詡,而是一個少年,在與山河的對望中,生出的萬丈豪情。他望見的,是泰山的巍峨,更是山河的遼闊;他感受到的,是登頂的快意,更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壯志雄心。
這句詩的壯闊,從來不止于泰山的風光。它更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中國人心中對山河的敬畏與熱愛,對理想的執著與追求。千百年間,無數人循著這句詩的指引,去攀登人生的高峰。失意的文人,在這句詩里尋得慰藉,明白一時的坎坷不過是“眾山”中的一隅,只要心懷凌云之志,終能站上屬于自己的“絕頂”;戍邊的將士,在這句詩里燃起斗志,知曉邊關的風沙再烈,也擋不住胸中的萬丈豪情;趕考的書生,在這句詩里堅定信念,相信十年寒窗的苦讀,終能換來“一覽眾山小”的榮光。
我總愛想象,千年前的那個午后,少年杜甫立于泰山之巔,衣袂被山風揚起,眼中盛滿了星光。他或許不會想到,自己隨口吟出的詩句,會穿越千年的時光,成為后世無數人心中的光。而泰山,也因為這句詩,多了幾分人文的溫度。它不再只是一座沉默的山,而是成了豪情與理想的象征,成了無數人心中的“絕頂”。
在中國的詩詞長河里,從不缺描摹山河壯闊的佳句。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讓我們看見廬山瀑布的雄奇;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讓我們聽見長江的滾滾濤聲;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讓我們觸到邊塞的蒼涼與雄渾。這些詩句,或雄奇,或豪邁,或蒼涼,都將山河的壯美,刻進了民族的血脈里。
但我獨愛“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愛它的少年意氣,愛它的豪情萬丈,更愛它字里行間流淌的,對山河的敬畏與對理想的執著。它讓我們明白,山河不僅是用來仰望的,更是用來攀登的。每一座山的頂峰,都藏著不一樣的風景;每一次攀登,都是與自己的較量。
當我們在人生的路上跋涉,不妨常念這句詩。它會像一束光,照亮前行的路;它會像一陣風,吹散心中的霧。它會告訴我們,只要心懷壯志,只要步履不停,終有一天,我們也能站上屬于自己的“絕頂”,看山河浩蕩,看長風萬里。
山河入句,便成了永恒。那些藏在詩詞里的壯闊,那些融在字句里的豪情,會伴著萬古長風,永遠吹拂在華夏大地之上,永遠激蕩在每個中國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