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要拆了。
消息是堂兄在電話里說的,語氣平淡,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雜事。末了補一句:“你有空的話,回來看看,撿點東西。”我握著手機,窗外的城市燈火流瀉成河,心里某個角落,卻“咔噠”一聲,像一枚久未觸動的鎖,忽然開了。
我回去,并非為了撿什么東西。老屋里值錢的,怕早就被清空。我只是想回去,最后一次,站在那一片即將化為瓦礫的寂靜里。堂兄在村口等我,遞來一把銹跡更深的鑰匙。“都搬空了,”他說,“就剩些破爛。”我們踩著碎磚和荒草走向老屋,它蜷縮在一圈歪斜的石灰線里,像一頭等待最后命運的、溫順而疲憊的獸。
堂兄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熟悉的、陳年的氣息撲面而來——是塵土、舊木、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霉味,混合著遙遠的、陽光曬過棉花的氣味。堂兄用手電掃了掃空蕩的堂屋和廂房,搖搖頭:“你看,沒什么了。我去那邊跟拆遷辦的人說句話。”他將手電塞給我,腳步聲很快消失在門外。
光柱切開昏暗,浮塵在光里狂舞,像一場無聲的、迷離的雪。我漫無目的地照著,掠過剝落的墻皮,露出內里黃泥的筋骨;照著屋梁上垂下的、沾滿灰網的蛛絲;照過空空的灶臺、門檻上深深的磨損。確實,家徒四壁。我轉身,準備離去,手電的光無意中滑向堂屋后方那個最幽暗的角落——那里曾是我祖母的房間。
光停住了。
在墻角與地面的交界處,緊貼著墻根,有一個極小、極不起眼的凸起。覆著厚厚的、絨毯一樣的灰。我走過去,蹲下身,用手拂開灰塵。是一個藤編的小笸籮,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藤條已經泛出深褐色,邊緣有些破損。我的心,毫無征兆地,輕輕一顫。
我把它捧起來,很輕。吹去浮灰,露出本色的藤黃。里面沒有金銀,沒有書信,沒有任何通常意義上值得珍藏的物件。只有三樣東西:一團理得整整齊齊的、暗色的棉線;一根磨得光滑溜亮的鋼針,針鼻兒處似乎還帶著一絲使用過的痕跡;還有一把小小的、黃銅的頂針,內側有一圈淺淺的凹痕。
我認得它們。
記憶的閘門,在這一刻,被這小小的笸籮轟然沖開。我看見祖母了。她就坐在這個房間的門檻上,背后是房間里幽暗的光,面前是院子里白花花的日光。她總是低著頭,佝僂著背,膝蓋上鋪著一塊深色的布。她的手指枯瘦,卻異常靈巧。那枚頂針就戴在她右手中指上,閃著黯啞的光。她捏著針,引著線,穿過厚厚的布料,然后用手抵著頂針,一頂,一推,針尖便順從地鉆出布面,她再用手捏住,輕輕拉出,發出極細微的“嗤”的一聲。線被拉直,收緊,一個針腳便妥帖地落在了布上。周而復始。
她很少說話。陽光移動,把她花白的頭發和清瘦的影子投在地上。只有針尖偶爾碰到頂針的“叮”的一聲,只有拉線時那“嗤”的輕響,只有她間或一聲幾不可聞的、滿足似的嘆息。她補綴著父親的舊衫,我的破褲,還有家里那些永遠也補不完的床單、被面。那些針腳,細密,勻稱,一行行,一列列,像沉默的詩歌,記錄著日子的磨損與堅韌的修復。她似乎把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悲歡,都縫進了那些看不見的針腳里。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龐大的、安詳的寂靜。那種寂靜,足以籠罩一個孩童所有的喧鬧與不安,成為我對“家”最原初的感知。
后來,我離家,讀書,工作,在世界更大的喧囂里奔跑。我穿過玻璃幕墻的森林,應對電子屏幕的閃爍,聽到各種宏大的聲音、動人的宣言。我幾乎忘了那“叮”的一聲,那“嗤”的一響,忘了那種被寂靜包裹的妥帖。
此刻,在這即將傾頹的老屋里,捧著這小小的笸籮,我忽然全想起來了。而且,我想得更多。我想到,在更久遠的從前,也許是在一個同樣安靜的午后,她也曾這樣,為她的父母縫補衣裳。那一枚頂針,是否也曾戴在另一雙更蒼老的手上?這一根針,一團線,傳遞的究竟是什么呢?不是技藝,不是物件,而是一種姿態,一種面對生活磨損時,沉默的、恒久的、修復者的姿態。
堂兄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找到了什么寶貝?”他探頭問。
我搖搖頭,把笸籮握緊:“沒什么,一個小筐。”
他瞥了一眼,顯然不感興趣:“哦,裝針線的破筐啊。快走吧,這邊味道不好。”
我隨他走出去,回到日光刺眼的世界。老屋在我們身后,沉默地矗立,很快,它將連這沉默也不再擁有。但我掌心里,那藤條的微涼與粗糙,卻異常清晰。
回城的路上,夜色已濃。高速路兩側的燈火連成璀璨的虛線,飛速向后流去。我靠在車窗上,看著玻璃映出自己模糊的臉。城市依舊喧囂,世界依然在熱烈地言說。但在我的口袋里,那個小小的笸籮靜靜地貼著我的身體。
我忽然明白了。老屋的軀殼即將消失,這并不可惜。因為真正的東西,是帶不走的,也是拆不掉的。它從不居于梁椽之間,也不存在于磚瓦之內。它就棲身于那一枚頂針淺淺的凹痕里,潛伏在那根細針沉默的尖端上,纏繞在那團舊線綿長的纖維中。
它是一種寂靜。一種在無邊喧囂與磨損之下,亙古如一的、修復生命的寂靜。
今夜,在這遙遠的、喧嚷的城市一隅,我似乎又聽到了那一聲極輕的、幾乎不存在的——
“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