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七十載風雨追尋，幾代人夙夜求索。埋藏于鄭州地下三千六百年的商代王都，在一代代考古人的手鏟下，逐漸揭開神秘面紗，讓早期商代的輝煌圖景愈發清晰。
2025年是鄭州商城發現70周年。為紀念這段不平凡的歷程，由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主辦，聯合河南日報社頂端新聞共同推出“我與鄭州商城的故事”系列報道。我們將以考古人的第一視角，聆聽他們結緣考古的初心，分享發掘中的難忘瞬間，解讀關鍵發現如何改寫歷史認知，并感受他們與鄭州商城之間的深厚情感。
這是一次與文明的對話，也是一次對初心的回望。讓我們跟隨親歷者的講述，一同觸摸這段跨越3600年的城市記憶。
頂端新聞記者 張弋
五十一載光陰荏苒，那束微弱燈光下與青銅重器的初遇，仍如昨日般清晰。
1974年秋，當楊育彬在鄭州張寨南街漆黑的地道中與兩尊銹跡斑斑的杜嶺方鼎不期而遇，“一眼刺穿心底”的震撼，徹底改變了他對鄭州商城的認知。
△向陽回族食品廠商代二里崗上層一期青銅器窖藏坑清理現場
“這一對高約三尺、重百余斤的青銅方鼎，絕非尋常貴族所能擁有。”時年37歲的他在那一刻篤定，“它們只能是商王室的重器。”自此，鄭州商城在他心里已不再是普通的古代遺址，而是一座可觸可感的“王者之都”。
從青絲到白發，今年89歲的楊育彬用半個多世紀的堅守，見證了鄭州商城從夯土遺存到“中國八大古都”的完整歷程。那段與杜嶺方鼎的相遇，至今仍讓他心潮澎湃：“兩尊青銅大鼎，破土欲出，崢嶸乍見，這種不言自威，這種沖天霸氣，非王莫屬！”
親手揭開“商代早期王都”的面紗
“鄭州商城非常吸引人，首先它比安陽殷墟早。”采訪中，楊育彬開門見山。在他身后，是長達70年的考古接力。
時間回撥到1955年，鄭州商城初露端倪。在此之前，人們對商代前期的認知幾乎完全依賴文獻，實物證據寥寥。安陽殷墟代表了商代晚期文明，但更早的商代前期是什么樣子？一直是個謎。
“1955年后發現鄭州商城，對整個商代前期進行了完整補充，從而拉長了信史的時間。”楊育彬所說的，正是鄭州商城最根本的學術價值，它將中國可信的歷史向前推進了一大截。
△考古人員向陽回族食品廠青銅器窖藏坑搬運青銅器(下層坑右一為楊育彬)
1972年，楊育彬正式加入鄭州商城遺址工作組，這是他考古生涯的重要轉折。工作組由安金槐主持。 “我們先后對東城墻、西城墻、南城墻進行了解剖發掘。從其地層疊壓關系可以看出，鄭州商城城墻始建于商代二里崗下層。”
隨著勘探深入，一座宏大的商代早期王都輪廓逐漸清晰：“城址非常大，有內城，后來又發現外城。”楊育彬解釋，因自然條件和現代建筑阻礙，外城北段至今未能完全合圍，但這無損其作為“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古都”的恢弘氣勢。
在城墻內外，考古隊發現了宮殿基址，以及燒陶、制骨和鑄銅的作坊遺存。“在內城外側發現了幾處與祭祀有關的窖藏坑，特別是發現了成雙成對的大型銅方鼎，”楊育彬說，“這對確立鄭州商城的地位，作為王都是非常有力的證據。”
△專家考察鄭州商城遺址(右三為楊育彬)
這些發現串聯起來，構成了一幅商代早期王朝都城的全景圖：嚴整的城市規劃、發達的手工業、莊嚴的祭祀活動。“過去我們并不了解商代前期，考古發掘用實物資料填補了這段空白，”楊育彬強調，“它比偃師二里頭晚，比安陽殷墟早，從鄭州商城開始作為起點探尋夏文化，十分重要。”
1977年初，楊育彬接任鄭州商城工作站站長。在他的主持下，商城考古進入新階段。“在鄭州商城中部偏北和東北部發現了宮殿區，包括數十座夯土建筑臺基，”他描述道，“一些大型臺基上還發現成排的柱洞和柱礎。”宮殿區內還發現了水井、蓄水池、石砌輸水管道等先進的供水設施。
手工業作坊如眾星拱月分布在宮城周圍。城北有鑄銅作坊和制骨作坊，城西北有制陶作坊，城南也有鑄銅作坊。楊育彬表示，兩座鑄銅作坊與制骨作坊均排列在鄭州商城南北一條中軸線上。這種嚴謹規劃，體現了早期國家都城的建制思想。
鄭州挺進“八大古都”的考古鐵證
在鄭州商城諸多重要發現中，1974年杜嶺方鼎的出土，無疑是證明鄭州商城王都身份最具分量的鐵證。
“那是在開挖防空洞的施工中，于地下約6米處發現的。1號鼎比2號鼎稍大一些。”楊育彬回憶道。最令他感到驚奇的是，為了使兩個鼎口沿平齊，商代先民特意在1號鼎底部挖深了一些。“顯然是有意為之！很有可能是在一次祭祀活動后，對禮器的精心處置。”
然而，考古工作的挑戰不僅在于清理器物本身，更為關鍵的是判斷其年代。
△發掘商城北城墻
在鼎內外的灰土中，他們發現了典型的二里崗上層的陶片。這為楊育彬斷定大方鼎的年代提供了關鍵證據。可以確定，它們的鑄造年代要早于殷墟的司母戊大方鼎。這一發現，不僅意味著鄭州商城擁有著高度發達的青銅文明，更將中國能鑄造大型青銅禮器的王權傳統，向前推進了整整一個歷史階段。
2004年，鄭州被正式列入八大古都，而且它比其他古都更早。最大的根據，便是鄭州商城這座在地下沉睡了三千余年才重見天日的商代早期王都。
杜嶺方鼎的出土，如同拼圖上最關鍵的一塊，使鄭州商城的王都形象變得完整而不可動搖。
守護融入城市肌理的文明根脈
1983年8月，楊育彬調任河南省文物局副局長，分管全省地下文物保護，但他說：“從此我不再主持鄭州商城的保護與考古發掘，但我的心從未離開。”
崗位變了，視角也更加宏觀。楊育彬見證了鄭州商城從遺址到城市文化名片的全過程。
△發掘鄭州商代墓(右一為楊育彬)
1961年，鄭州商城遺址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鄭州市1994年被國務院批準為全國歷史文化名城，他細數著這座古城的“身份升級”：“鄭州商城2001年被評為20世紀中國100項考古大發現，2009年被評為全國最具中華文明意義的百項考古發現，2021年又被評為中國“百年百大考古發現。”
△河南省文物工作會議(右四為楊育彬)
“大遺址的保護非常重要，尤其是鄭州，它與開封情況較為類似，具有城摞城的性質，”楊育彬解釋，“自從商城建城至今3600年間，鄭州人脈不熄，城址不移，始終有人在這里生活居住。”這就意味著文物保護與城市發展需要找到平衡點。
作為親歷者，他對未來有著清醒的認識和期望：“今天的考古發掘條件、設備和科技水平要比過去好多了。黨和政府對文物考古工作空前的重視和關懷，鑒于鄭州商城遺址與今日市區重合，所以今后在鄭州發掘過程中要限量或少量進行，要做精做細，多獲取一些考古信息。”
對于學術爭論，楊育彬持開放態度。“在考古學研究中會引起一些學術爭論，這是十分正常的現象，也是促進學術繁榮發展的必由之路。期待今后在鄭州商城能有更多的考古發現，使鄭州商城的科學研究再上新的臺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