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放下手機時,窗外正飄著今年的第一場雪。
紛紛揚揚的雪花,從灰蒙蒙的天空深處旋落,不慌不忙,像在赴一場醞釀了三個季節的約會。

他剛才發出的五條信息,此刻靜靜躺在屏幕上,像五片形狀各異的雪花:
“下雪了,來喝酒?”
“最近體檢出了點狀況,醫生讓戒酒三個月,你們聚吧,替我多喝兩杯。”
“兄弟我現在身不由己啊,你嫂子最近查得嚴,說我血脂高不讓喝酒。改天,改天我請客!”
“哎呦,今晚我閨女要上網課,我得在旁邊盯著。”
“真不巧,今晚上加班,改天一定。”
“哎呀太好了,好久沒聚了,可是今天晚上不行呀,要不改天?”
最后一條信息是兩分鐘前剛收到的,大林知道了,這個雪夜,無人赴約。

他走到陽臺,推開窗,冷空氣一股腦兒涌進來,帶著雪的清冽。窗外的雪漸漸密了,風卷著雪花在路燈的光暈里旋轉,像一群迷失方向的白蝶。雪花斜斜地飄進來,落在他的手背上,瞬間融化成細小的水珠。街對面的樓房燈火通明,卻靜悄悄的,偶有車輛碾過積雪的街道,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轉身回屋,從柜子里取出一只陶泥小火爐,一套素白茶具,放在陽臺那張藤編小桌上,將爐子、茶具和酒杯一一擺好。
點燃爐中的酒精蠟,藍色的火苗安靜地跳躍。
壺兒發出嗚嗚的鳴叫,水開了。大林泡了一壺普洱,深紅色的茶湯在素白瓷杯中蕩漾。
雪花偶爾飄入陽臺,落在桌面上,瞬間化作小小的水漬。
大林抿了一口茶,溫熱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帶著陳年普洱特有的醇厚。他望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想起年輕時讀過的一首詩:“何人山雪夜,相訪不相思”。
那時的他無法理解——既然想念,為何不隨時相見?為何非要等一場雪?既然雪夜訪友,為何又說“不相思”?如今他似乎明白了:有些思念不必掛在嘴邊,它就在那里,像雪一樣自然落下;而雪夜訪友,訪的或許不只是友,更是那個在雪中愿意出門的自己。

爐火映照著大林的臉,他倒了一杯茶,舉向漫天飛舞的雪花:“敬你,不問去處,不問歸期,只管飄落。”
想起今天早晨上班,天還沒有大亮,冰粒子便急急地敲打下來,打在窗上,噼啪作響。待到出門,車身上已覆了厚厚的一層,坐在車里,等著前擋玻璃的加熱絲一點點吃力地暖出個模糊的視界來,那冰殼剝落時,發出一種細微而清脆的斷裂聲,像是冬天低聲的嘆息。
四十多分鐘的上班路,冰粒急刷刷地撲向車窗,旋即滾落,留下些難以辨認的濕痕。雨刮器單調地劃著弧線,視野便在這一明一暗、一清一糊的交替里向前延伸。
路上人影綽綽,都裹在臃腫的衣物里,急匆匆地趕路。
心是懸著的,目光只敢鎖在前方那一小片被車燈照得發亮的、濕滑的路面上,什么下雪的韻味,什么遠山的輪廓,什么田野的寥廓,都無暇,也無力去顧盼了。
大林倒了第二杯茶,舉向寂靜的雪夜:“敬你,包容所有未赴的約,所有未說出口的話,所有踽踽獨行的身影。”
茶的澀味在舌尖停留片刻,轉為淡淡的回甘。
這場雪,這場無人共享的雪,忽然成了最誠實的陪伴——它不說話,不推脫,不找借口,只是靜靜地落,覆蓋一切,又讓一切在潔白下保持原貌。

大林站起來,看向遠處的街道。
一個個身影艱難地走在雪中,他們撐著傘,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慢。雪下得這么大,是誰還在雪中行走?是加班晚歸的人,還是只是想在這雪中走一走?
大林倒了第三杯茶。這一次,他舉起酒杯,對著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敬你,有勇氣雪夜邀約,有心境雪夜獨飲,還記得曾經那些雪夜的故事。”
雪花無聲,下得更密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垂直落下,急促而密集,像是天空終于決定把積攢了一年的雪一次性傾倒下來。
窗外的世界徹底白了,遠處高樓上的霓虹燈在雪幕中變得朦朧,紅綠光影交融成一片模糊的色塊。
這個城市從未如此安靜,安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大林忽然明白了“相訪不相思”的另一種可能:最深的思念,也許是無需言說的默契;最好的相聚,恰恰是各自安好的知悉。而他今夜沒有約到的朋友,也許正在不同的屋檐下,看著同一場雪,這本身已是某種形式的相聚。
雪夜宜訪友,亦宜獨處。
這場無人赴約的雪夜,也許是生活給予的獨特禮物。那些不能赴約的朋友,也許無意中成全了自己與自己的對話——這場對話,在平日里被各種喧囂淹沒,只有在這樣的雪夜,才能浮出水面。
當你能與一場雪、一杯茶、一個安靜的夜晚安然相處時,所有的思念都有了歸處,所有的相聚都不必急切。
屋內室外兩個世界,一個溫暖喧囂,一個清冷寂靜;一個屬于白晝,一個屬于雪夜;一個屬于現實,一個屬于自己。
窗外,雪還在下,靜靜地......

【作者小語】細碎的流年從掌心劃過,最終記住的,恰是歲月里蘊積的溫暖與愛,這樣的細節,尋常又不尋常。其實生活中有許多這樣的瞬間,這些小細節遠不如那些突然降臨的驚喜轟轟烈烈,卻溫柔地融化在尋常生活的空氣里,經久不散。
愿生活在筆下化作無數個溫暖的瞬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