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時,風也急了些。不多時,風便隱了去。天地靜了許多。靜,先是純粹的、無邊的靜,萬物被這靜沉沉地籠罩著,都失語了,沉入最深的酣眠。然而,就在這靜到極處,仿佛連時間也凝滯的縫隙里,它來了。
你得屏住呼吸,將全身的知覺都收攏到耳畔,才能確認那不是幻覺。簌,一聲。聽得真切了些,是極輕的、帶著些許質感的摩擦,仿佛有誰在無邊的虛空里,用最細的銀沙,耐心地篩著。這便是雪的先聲了,不是看見,而是聽見的。
于是,整個身心便松弛下來,撂下手中的書,把自己交給黑暗與聽覺。漸漸地,那聲音清晰起來,也有了層次。大多數是“簌簌”的,連綿不絕,但那節奏更空靈,更散漫,毫無目的,只是下著。倘若雪中夾了細霰,那聲音又不同,是“沙沙”的,帶著一種干燥的、細密的顆粒感,仿佛在極遠的地方,有只手在緩緩翻動一部用珍珠綴成的、無字的書。
這時,若你凝神再聽,那一片細細碎碎、嘻嘻簌簌的合鳴,便生出了別樣的意味。它不像雨聲那般坦率直接,倒像極了熱戀中人,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于彼此耳畔廝磨的、無盡的情話。那聲音是甜暖的,帶著一種教人心尖發酥的嗲味,并非言語,卻比言語更繾綣,并非觸碰,卻比觸碰更纏綿。它就這樣貼著你的意識,暖著你的耳廓,仿佛整個宇宙都在對你一個人,訴說著它溫柔而隱秘的心事。
漸漸地,雪聲便成了唯一的聲音,一種純粹的、來自高處的、彌漫于天地之間的“落”。這“落”,不是墜落,而是降臨,是無數微小而輕盈的生命,在完成了它們自云端到人間的漫長飄游后,最后那一聲滿足的、集體的嘆息。
白日的營營役役,那些未竟的思慮,都像被這無邊而溫柔的聲響洗滌了,漂遠了。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一件事正在發生,那就是“雪在下”。你聽見的,是時間最原始的流淌,是季節最溫柔的更迭,是自然最深沉的呼吸。這聽覺的專注,帶來一種比萬籟俱寂更深邃的寂靜,一種充盈的、有生命的靜。
聽著聽著,心思便也像那雪花一樣,紛紛揚揚,不著邊際地飄散開去。想起古人“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的警覺,那是屬于責任與生計的聽,也想起“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的驚喜,那是屬于審美與詩情的聽。而我這樣想了,竟再也按捺不住,便披衣下床,推門走入小院。佇立在竹子旁,夜色中,雪是厚的、重的,壓得竹枝彎下腰來,可那竹,青著骨節,又總在將彎未彎的極致處,倔強地一彈,將一捧雪摔在地上,復又挺直。看著看著,不覺癡了,這模樣,不就像極了某種不肯屈就的脾性么?
在這深沉的凝視與聆聽里,仿佛與千百年來所有在靜夜里聽過雪、看過竹的人,有了一剎那靈犀相通的慰藉。
夜深了,那甜暖的,究竟是雪的絮語,還是遙遠年歲里某句未曾遺忘的情話?我分不清,也不必分 ,只知心頭最后一絲縫隙,被這融融的暖意填滿,只是今夜,將一夢至晨光熹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