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精神譜系的構建中,北宋的蘇東坡與明代的王陽明,宛如兩座遙相呼應的燈塔。他們相隔四百余年,卻共同照亮了儒家“內圣外王”的幽暗通道。蘇東坡以詩文與跌宕的人生際遇,演繹了“知行合一”的感性范本;王陽明則以心學體系與事功實踐,完成了“知行合一”的理性立法。這不僅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更是一次關于“如何在認知與行動的分裂中尋找統一”的終極解答。當我們剝離歷史的塵埃,會發現無論是東坡居士的“一蓑煙雨任平生”,還是陽明先生的“此心光明”,其內核皆指向同一個命題:心與行的絕對真誠。

一、蘇東坡:苦難中的“知行”圓融
蘇軾(1037-1101)的一生,是“知”與“行”在烈火中淬煉成金的過程。他的“知”,源于儒家的濟世情懷,雜糅了道家的自然曠達與佛家的空靈智慧;他的“行”,則是在黃州、惠州、儋州這三座“人生的煉獄”中,將知識轉化為生存藝術與惠民實政的生動實踐。元豐二年(1079年)的“烏臺詩案”,將蘇軾從廟堂之高拋入黃州的泥淖。在這里,他不再是那個揮斥方遒的翰林學士,而是一個躬耕東坡的農夫。在《前赤壁賦》中,他寫下“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這是對宇宙永恒與個體渺小的哲學“認知”。但他并未止步于悲觀。他創立“育兒會”救棄嬰,推廣“秧馬”助農耕。這種從“書齋之知”到“田野之行”的跨越,正是“知行合一”的雛形——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紹圣四年(1097年),年過六旬的蘇東坡被貶至當時被視為“鬼門關”的海南儋州。他在此講學明道,培養出海南歷史上第一位舉人姜唐佐。他推廣醫藥,勸導黎族百姓改善衛生。他曾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边@種不分貴賤、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與后來王陽明所言“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在精神本質上不謀而合——良知是不分地域、不分階層的普世道德直覺。蘇軾的實踐表明,真正的“知”必須經受“行”的檢驗。他在逆境中將儒釋道三家思想融會貫通,并非停留在理論層面,而是落實為具體的生存策略與惠民舉措,這正是“知行合一”在前哲學時代的生動預演。

二、王陽明:龍場絕境中的“知行”立法
如果說蘇東坡是“知行合一”的隱性實踐者,王陽明(1472-1529)則是這一理念的顯性立法者。他在貴州龍場(今修文縣)的生死考驗中,完成了中國哲學史上的一次重大突破。正德三年(1508年),王陽明被貶謫至龍場。在萬山叢薄、苗獠雜居的惡劣環境中,他日夜靜思:“圣人處此,更有何道?”某夜大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提出“心即理”命題。這一頓悟否定了朱熹“格物致知”向外求理的路徑,確立了向內求索良知的方向?!靶募蠢怼背蔀椤爸泻弦弧钡恼軐W基石——既然天理在人心中,那么認知天理(知)與踐行天理(行)必然是同一過程。
王陽明對“知行合一”的闡述,具有嚴密的邏輯結構。他言“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真正的“知”必然包含“行”的沖動,見到父母自然知孝,這個“知”本身就是“行”的開端。同時,“行”必須有“知”的觀照,盲目的行動是“冥行”。他更進一步強調“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這意味著不僅要規范外在行為,更要凈化內在動機(意念),這便是后來的“致良知”。
王陽明不僅是思想家,更是軍事家。他平定南贛匪患、寧王之亂,從不單純依賴武力,而是推行“十家牌法”、興辦社學。他提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通過教化改變民風,正是將“知”(教化)與“行”(治理)完美融合的典范。他曾作詩云:
“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
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b>
此詩道盡了“知行合一”的精髓:以心(良知)為定盤針,知行便自然合一,無需向外在的繁瑣事物中尋求標準。

三、雙峰對峙:蘇東坡與王陽明的精神共鳴
雖然蘇東坡并未明確提出“知行合一”的哲學命題,但當我們凝視這兩位巨匠的靈魂,會發現他們在精神結構上有著驚人的同構性。蘇東坡吟詠著“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以一顆空明之心容納萬物;王陽明則高呼“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確立了心體的絕對主導。一者是詩性的直覺,一者是哲學的定理,但都指向了“心為萬物之本”這一核心。在實踐路徑上,蘇東坡在黃州躬耕、在儋州教化,王陽明在龍場悟道、在贛閩平亂,他們無不是在“事上磨練”中成就功夫。至于終極境界,蘇東坡歷經劫波,終能道出“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從容;王陽明在彌留之際,留下“此心光明,亦復何言”的遺言。這兩種境界,皆是天人合一、心光不滅的圓滿狀態。他們對待逆境的態度更是如出一轍:蘇東坡以儒釋道化解苦難,把貶謫過成生活;王陽明則視磨難為道場,將絕境化為頓悟的契機。在他們看來,苦難本身就是修行的資糧。
蘇東坡的“行”是其“知”的自然流露,達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王陽明則將這種境界理論化,告訴世人:每個人心中都有良知,只要“致”之于事事物物,皆可成圣。

四、當代啟示:走出“知行分裂”的現代困境
在信息爆炸的今天,我們面臨著比古人更嚴重的“知行分裂”:知道很多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了解環保知識卻隨手丟棄垃圾。王陽明曾批評當時的學者“只在語言上轉,說做兩件事”,這與當下社交媒體上“鍵盤俠”式的道德表演何其相似。真正的“知”,必須伴隨著“行”的發生,否則便是虛妄。更值得深思的是,在大數據與AI時代,惡念(如網絡暴力的念頭)可能瞬間轉化為巨大的社會傷害。王陽明“一念發動處便是行”的觀點警醒我們:必須在念頭起處就進行道德審查,因為意念本身就是一種行動的萌芽。無論是科研攻關還是基層治理,都需要蘇東坡式的樂觀與王陽明式的篤行。華為鴻蒙團隊在封鎖中突圍、大國工匠在毫厘間較真,這正是“知行合一”在當代的回響。
從蘇東坡的黃州雪堂到王陽明的龍場石棺,從北宋的文人風骨到明代的心學革命,我們看到了一條清晰的精神線索:真正的智慧,永遠誕生于行動的磨礪之中;偉大的人格,必然是認知與行為的絕對統一。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我們或許無法避免遭遇“烏臺詩案”般的打擊或“龍場貶謫”般的困境,但我們可以選擇:
像蘇東坡那樣,在泥濘中種菜,在風雨中吟嘯徐行;
像王陽明那樣,在絕境中反求諸己,點亮心中的良知之光。
知行合一,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一種“心光所向,行則不懼”的生命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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