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用成

讀完淇上田園的《雪落淇園》,棄屏凝眸,仿佛仍有碎玉瓊英在睫間輕顫。蒼冥之下那片皓白,如素縑垂天、玉絮鋪野,已悄然浸入味蕾、沁入心魂。此非僅狀雪之文,更似一帖清潤玉露,敷于現(xiàn)代人焦灼的心田。在這落雪皆成“天氣快訊”、拍罷即棄的浮躁時代,作者卻以整篇文章的從容,領我們候雪覆蒼冥之壯闊、觀瓊英垂地之靜美、送晴雪消融之溫潤——這份慢下來的凝視,恰如古人“坐看云起時”的閑淡,本身便是一場詩意的堅守。
最動人心魄者,是文中對“雪覆蒼冥”全過程的極致敬畏。我們早已慣于消費結果:賞雪僅觀定格的銀裝素裹,贊雪只嘆剎那的瓊樓玉宇,卻鮮少有人肯俯身體察雪如何從纖絮初揚到漫覆蒼冥,如何從靜駐原野到悄融春泥。作者筆下之雪,自有完整的生命脈絡:肇始于朔漠寒流奔涌、狂飆席卷蒼冥的宏闊鋪陳,恰似“北風卷地白草折”的雄奇;歷經(jīng)“雷打雪”的天象奇觀,恍若“雷霆萬鈞落瓊花”的詭譎;終在晴光里溫柔消融,滲潤春泥,暗合“雪消門外千山綠”的溫潤。這般凝視,恰似古人“格物致知”的修行——當我們遺失了對雪覆蒼冥過程的好奇與敬畏,實則也疏遠了與天地肌膚相親的本真。文章如一枚緩移的鏡頭,迫使我們重拾“靜觀”之道,在效率至上的塵囂中,贖回一份奢侈的專注,讓心在凝視蒼冥雪色中漸凝澄碧,如“澄江凈如練”般清透。
而“淇園”這一空間的擇取,更藏深意。它非純粹荒野,亦非市井田園,而是人文與自然交織的“中間之境”。雪覆蒼冥,落于此地,覆蓋的既是丘壑林泉,亦是千年文脈疊積的“故土記憶”——想那淇水之畔,曾有《詩經(jīng)》“綠竹猗猗”的吟唱,曾有衛(wèi)風婉轉(zhuǎn)的回響,雪落其上,恰似為千年文脈覆上一層素凈箋紙。這讓雪的“覆蓋”有了雙重隱喻:既掩去自然的嶙峋,亦暫平歷史的褶皺,使萬物在皓白蒼冥下達成和解。細讀時總覺,那被雪溫柔抹平的,不僅是“峰巒、丘陵、峽谷”的棱角,更有觀者心中喧囂的“分別之念”。此刻之美,不在于獨異彰顯,而在于蒼冥一統(tǒng);不在于鋒芒外露,而在于蘊藉深藏,恰如心凝澄碧時,萬念歸靜、萬象歸真的通透,宛若“心似琉璃不染塵”的澄澈。
文章骨子里,流淌著東方美學的通透智慧,尤其面對“消融”的從容,更顯“心凝澄碧”的哲思。作者不嘆好景不常,反將消融視為“回歸本真”,是冰雪化育“春之生機”的序曲。這徹底跳出了“惜春長怕花開早”的傷逝窠臼,步入“生生不息,周行不殆”的宇宙循環(huán)觀。這般體悟,予人深切慰藉:我們總欲凝固美好,畏懼變遷與流逝,此文卻道破真諦——消亡從來不是價值的終結,而是完整循環(huán)的必經(jīng)之途。雪覆蒼冥的盛景雖逝,雪融后的溫潤卻滋養(yǎng)大地,恰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靜默;這何嘗不是生命的隱喻?我們所有的際遇,或光華灼灼,或黯淡沉沉,終會“融為涓涓溪流”,滋養(yǎng)未知的歲月原野,而心在歷經(jīng)這一切后,愈發(fā)凝定澄碧,不染塵囂。
眺望窗外,縱使蒼冥雪色已歇,心田卻因這篇文字,永駐一場靜雪。它覆蓋了日常的瑣碎,讓心緒澄澈如洗、開闊如野。《雪落淇園》所昭示的,不僅是賞雪之道,更是處世之智:在紛擾紅塵中,當為自己下一場“靜觀”的雪——以雪覆蒼冥之壯闊,滌蕩心胸;以雪之素凈,覆蓋無需執(zhí)有的雜念;以雪之從容,靜待生命本有的節(jié)奏;終以雪融之通透,擁抱世事變遷,讓心恒久凝于澄碧之境,如淇水湯湯,坦然交付于時間的長河,守得一份歷久彌新的清寧。
(2025.12.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