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科長的初戀(下)

日子像財政局樓下那排梧桐的葉子,落了一地,又被寒風卷走幾片。那份關于兒童醫院的申請,在龐大的行政機器里,正沿著既定的軌道,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向前碾動。賈懷仁的生活也似乎恢復了某種表面的平靜——開會、審閱、簽字、應酬。只是夜深人靜時,那張畫著動物形狀窗戶的圖紙,和圖紙背后那雙沉靜的眼睛,總會不期然地浮現在眼前。
再次見到蘇晚晴,是在一周后的項目初審協調會上。會議由衛生局牽頭,財政、規劃、建設幾個相關部門都派了人。賈懷仁走進會議室時,一眼就看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頭和旁邊一位醫生模樣的人低聲交談,手里轉著一支繪圖鉛筆。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側臉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讓那專注的神情顯得有些不真實。
討論到污水處理系統的預算時,規劃局的一位年輕科長提出了更省錢的替代方案。蘇晚晴微微蹙眉,耐心解釋原有設計在長期運維和環保標準上的優勢。對方卻有些固執,搬出幾條規章條款。氣氛一時有些僵。賈懷仁端起茶杯,輕輕咳了一聲。所有人的目光轉向他。
“張科長提到的條款是針對普通民用建筑,”賈懷仁聲音不高,但會議室里很安靜,每個字都聽得清楚,“兒童醫院,尤其是設有血液科、重癥監護的病區,排污標準適用的是衛生部另外的專項規定。蘇工的設計,我看過,不僅是合規,在某些環保參數上還高于現行標準。從長遠看,維護成本和環境風險反而更低?!彼f話時并沒有看蘇晚晴,只是平靜地陳述著,仿佛只是在審核一份再普通不過的技術文件。那位張科長愣了一下,翻動手里的材料,沒有再堅持。
會議繼續。中間休息時,人們三三兩兩走到走廊吸煙或交談。賈懷仁在茶水間倒水,蘇晚晴也走了進來。狹小的空間里忽然只剩下他們兩人,咖啡機的嗡嗡聲顯得格外清晰。
“剛才,謝謝你。”她低聲說,擰開一瓶礦泉水。
“實事求是而已。”賈懷仁看著水流注入自己的玻璃杯,“你的設計……考慮得很周全?!?/span>
“總要為孩子們多想幾步。”她頓了頓,目光落在他的茶杯上,“你還是只喝清茶。”
“習慣了?!彼S口應道,卻想起大學時她總愛在他茶杯里偷偷放一顆冰糖,看他喝到時詫異的模樣,然后笑得彎下腰。那段記憶鮮活地撞上來,帶著冰糖清甜的、幾乎令人心口發疼的滋味。兩人一時都無話,只有水流聲和呼吸聲??諝饫飶浡环N微妙的緊繃,仿佛有什么透明的東西正在無聲地生長,填滿這方寸之地。
“那個等手術的小姑娘,”賈懷仁忽然問,打破了沉默,“怎么樣了?”
蘇晚晴抬起眼看他,目光里有輕微的波動?!胺€定一些了。醫生說,如果能盡快手術,預后會很好。”她停了停,聲音更輕,“她讓我謝謝你?!?/span>
賈懷仁搖搖頭,想說什么,走廊那頭傳來人聲,是會議要繼續了。他們一前一后走出茶水間。擦肩而過時,她身上極淡的、類似于舊書和淡淡樟腦的氣息,混合著一絲繪圖墨水的清冽,鉆入他的鼻腔。那是一種與這棟大樓里常見的香水或煙草味截然不同的氣息,像一道小小的裂縫,瞬間接通了另一個被塵封的世界。
后續的會議中,賈懷仁的視線偶爾會不受控制地飄向窗邊。他看到她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看到她因某個技術細節與專家認真討論時微微揚起的下巴,也看到她在無人注意的間隙,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有一剎那的空茫和疲憊。那疲憊不是身體的勞累,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與某些沉重事物長期角力后的痕跡。他忽然很想問她,這些年,你一個人,是怎么過來的?但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便被更多涌上來的現實感壓了下去。
會議結束時已是華燈初上。人們寒暄著散去。賈懷仁收拾文件,故意放慢了動作。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走出會議室。走廊盡頭,蘇晚晴正和一個醫生告別,然后獨自走向電梯。
電梯門緩緩合上,里面只有他們兩人。數字一層層向下跳動。封閉的空間里,安靜得能聽見電梯纜繩運行的細微聲響。
“吃飯了嗎?”賈懷仁問,話出口才覺得唐突。
蘇晚晴似乎也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還沒?!?/span>
“樓下有家面館,味道……還過得去。”他說得有些遲疑,像在試探一道復雜公式的邊界,“這個點了,食堂應該關了?!?/span>
她側過臉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探究,有一絲猶豫,或許還有別的什么,在電梯頂燈的光線下看不分明。就在這時,“?!币宦?,電梯到達一樓。門開了,大廳的燈光和穿堂風一起涌了進來。
“不了,”她終于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靜,“院里還有些圖紙要改,得趕回去。”她走出電梯,又回頭,對他極淡地笑了笑,“今天,真的謝謝你?!?/span>
賈懷仁站在原地,看著她米色風衣的背影穿過旋轉門,融入門外流動的夜色與車燈之中。那背影筆直,卻莫名讓人覺得單薄,像是秋末枝頭最后一片不肯落下的葉子。
他最終沒有去那家面館,而是步行回家。深秋的夜風很冷,吹在臉上有刺痛感。路過一家尚未打烊的甜品店時,暖黃的燈光透出來,展示柜里擺著各種精致的糕點。他停下腳步,看見一種小小的、做成星星形狀的芒果布丁。鬼使神差地,他走進去,買了一份。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妻子發來的信息,問他到哪里了,湯要涼了。他回復:“快到了?!?/span>
抬頭望去,家的窗口亮著溫暖的燈光,在無數相似的窗口中,準確無誤地標示著他的歸宿。而那抹米色的、融入夜色的背影,則指向城市另一個方向的黑暗,那里有堆滿圖紙的辦公室,有彌漫消毒水氣味的走廊,有等待星光的孩子。
他將星星布丁小心地放進公文包側袋,像是藏起一個無關緊要、又無法丟棄的秘密。寒風依舊,他懷里的圖紙似乎還殘留著會議室的溫度,而舌尖,卻莫名泛起了遙遠記憶里,那一絲清甜又微澀的、冰糖融化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