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訪山間某寺。翻讀史料得知,寺院周遭原是塔林錯落、碑碣林立,只可惜多數毀于特殊年代。循著寺院閑逛,腳下鋪路石竟隱約顯露出刻痕,細辨才知是碑刻的殘片;山野廁所的便池周圍,隨意鋪著的竟是整塊整塊的石碑。
山間一隅的這番見聞,我認為似一把鋒利的刻刀,驟然劃開了人類對聲名不朽、萬古長存的執念。順著這道裂縫往下探,便可觸到荒誕又剜心的真相——總有人以為,將名字鑿進石頭,就能像船錨般錨定永恒,可實際上,石頭與名字在時間熔爐里不過是兩團隨時會熄滅的火苗。
刻名于石,大抵是人類最古老的永生術了。石頭沉默且堅硬,名字被一鑿一斧嵌進它的紋理,仿佛這樣便能對抗風雨的剝蝕、歲月的模糊。可現實永遠比初衷更狡黠:石頭會風化,會在日曬雨淋中崩裂,會在地質運動里被深埋地下;人的名字,無論屬于多么顯赫的人物,終究主要活在活人的舌尖與記憶里,比石頭脆弱。
當最后一個記得這個名字的人閉上雙眼,當刻著名字的石頭被荒草層層覆蓋、被往來路人視而不見,名字便會先于石頭,徹底消散在人間。這并非物理意義上的腐壞,而是意義的消解,是從“被銘記”到“仿佛從未存在”的徹底坍塌。
有人說,還有史書為證。殊不知史書亦會消亡,或在時光流轉中變得寂寂無名,被塵封在圖書館的角落,再無人翻閱。更殘酷的是,當時代的風向轉變,曾經被供奉、被瞻仰的石碑,可能會被輕易掀翻——壘豬圈需要結實的石塊,砌廁所要挑棱角分明的料,于是那些帶著名字的石頭,便被人搬起、敲打,最終嵌進泥濘里。于是求榮的辱,于是近乎自取其辱。
彼時,石上的名字不再是不朽的憑證,而成了最尖銳的諷刺注腳:曾渴望借石頭對抗時間,最后卻連石頭都成無人在意的尋常建材,名字自然跟著成了泥污里的殘影。
海會枯,石會爛,永恒會蛻變為永恒的荒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