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頂端人氣創(chuàng)作者 #散文:冬雪梅花傲


雪落時,天地先一步死去。風(fēng)收刀入鞘,河流合經(jīng)卷,萬籟俱沉,只剩一粒白,從虛空的最深處緩緩擲下。那白不是顏色,是聲音——一根冰針落地的輕響,刺破塵世最薄的耳膜,于是群山同時屏息。此刻,你看見她:一樹梅,獨立崖際,把黑枝舉成灰燼里未冷的鐵,把紅萼綻成傷口里不肯凝的血。雪壓上來,不是恩賜,是試煉,欲將這份倔強按進更深的寂滅;她卻以花為刃,在素帛上剜出一枚小小的太陽,讓冷成為熱的前綴,讓夜成為光的內(nèi)襯。

你走近,腳下發(fā)出裂帛之聲,仿佛踩碎一座無人誦讀的經(jīng)閣。雪片撲眉,不是花,是前朝遺落的紙錢,為所有未能抵達的春天送殯。指尖觸到她,寒意立刻沿血脈逆流,像一條銀蛇竄入心室,卻在最暗處點起燭火——原來冷與暖并非南北兩極,而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翻手為霜,覆手為焰。你嗅到香,清而冽,像一柄剛出鞘的劍,把空氣劈成兩半:一半叫“忍”,一半叫“愿”。那香不甜,不媚,不軟,卻能在肺里扎根,長出冰棱般的芽,頂?shù)媚闵?,疼得你清醒,清醒得想在這白茫茫的荒原上放聲大哭,又想放聲大笑,最后只剩一聲長嘯,與雪、與風(fēng)、與她,一同卷入高處的灰云。
云外,是更遠的雪;雪外,是更遠的夜。夜把世界折成一只封口的信封,寄往無人知曉的地址,而她是信封背面偷偷透出的一點朱砂,像一句被涂改的誓詞,倔強地泄露天機。你忽然明白:所謂“傲”,并非昂首向天的虛張,而是俯首向地的自持——把根扎進最硬的石縫,把骨長成最彎的刀背,把花開成最痛的呼吸,卻不肯讓痛楚發(fā)出一聲呻吟。她不需要被看見,被詠嘆,被繪入絹素;她只需被自己看見,在雪把一切抹平之前,用一朵紅,為自己立下無人簽收的契約:若天地必以白為葬,她便以紅為祭,祭的不是命運,是與命運平起平坐的尊嚴(yán)。
你退后,雪深及膝,像被時間緩緩淹沒的河堤?;赝?,她仍在,卻小如一?;鹦?,懸在空白的最中央。風(fēng)再起,卷起雪塵,像無數(shù)白蝶撲向唯一的焰。你屏息,等待熄滅,等待那抹紅被吞沒成又一個傳說;可火星抖了抖,竟把整座雪原點燃——不是火,是光,是冷到極致后迸裂的另一種暖,是死亡唇邊反被生者咬出的血印。那一刻,你聽見冰層下傳來春雷的胎動,聽見自己胸腔里某塊從未命名的堅冰,咔嚓一聲,裂出細(xì)小的紋。紋里滲出淚,淚里滲出笑,笑里滲出一個不敢高聲說出的字:生。

你轉(zhuǎn)身,把腳印留給夜,把夜留給她,把她留給更遠的雪。雪將繼續(xù)落,將繼續(xù)覆蓋,將繼續(xù)埋葬;而她將繼續(xù)紅,將繼續(xù)香,將繼續(xù)疼痛。你知道,當(dāng)?shù)谝豢|春風(fēng)從南方跋涉而來,雪會潰敗,會消融,會匯成渾濁的溪流;而她,會在溪流最冷的一寸影子里,悄悄褪下紅裳,結(jié)成一枚不起眼的青果,把“傲”字藏進核的最深處,等待下一場雪,等待下一次空白,等待下一個在寂滅邊緣遲疑的旅人,再度以紅為刃,劈開塵世最厚的夜。那時,她仍會抬頭——不為你,不為天,不為詩,只為在無人處,自己看見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