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草藥》
文/蔣燕
夢總是倏忽而至。
昨夜,我竟在夢中丟開了雙拐,腳步輕快地匯入上班的人流。直到坐在單位那把有些老舊的木椅上,才驀然驚覺,把賴以支撐的拐杖遺忘在了家里。醒來時,窗外的天光還是青灰色的,睡前雙腳泡在溫熱的藥湯里的溫度還在持續。我知道,這夢的由來﹣﹣是阿呷妹妹送來的,那包還沾著晨露與山氣的草藥。
藥草盛在一只樸素的塑料袋里,倒出來時,窸窸窣窣的,像一陣微風吹過林間的低語。根莖虬結,葉片蜷縮,已失了原野上的舒展姿態,卻依舊固執地散發著一種清苦的、屬于大地的氣息。阿呷說,是她年邁的父親,徒步走進百里外的深山里,一株一株為我尋來的。問她這些草葉的名字,她臉上浮現出歉然的笑容,搓著手,用生硬的漢語說:"就是……山里好的草,阿爸認得◇我……說不清。"
我自然是信的。
我信那繚繞藥罐的氤氳白氣里,藏著一個民族古老而精微的智慧,那是我們的先民俯仰天地、遍嘗百草得來的魂魄;我更信那位素未謀面的老父親,他額上的皺紋里刻著山勢的走向,他手上的老繭認得每一塊巖石的溫度。他走向深山的身影,或許也微微佝僂著,卻為了另一個陌生人的步履能重新輕快,而將他的足跡,更深地印進泥濘與坎坷里。這哪里只是一包草藥呢?這分明是一份嫁接自他生命經驗的、沉甸甸的祝愿。而阿呷,這個心思像山溪一樣清澈的妹妹,便是這祝愿的傳遞者。她接過父親背上的竹簍,又走過長長的路,將它輕輕放在我的面前,完成了一次溫暖的"交接"。
于是,傍晚時分,我便守著那只咕嘟作響的砂鍋。水一次次沸騰,將那些無名草木的精魂慢慢逼出,墨汁般濃醉的藥汁在鍋里回旋,苦澀的芬芳充盈了小小的廚房,竟生出一種莊嚴的儀式感。當雙腳浸入那深褐色的湯水中,一股扎實的熱力,便如無數細微的泉眼,從腳底直涌上來,順著血脈經絡,一寸一寸地熨帖著冰涼的肢體。那股熱,不只暖在肌膚,更緩緩地、不容拒絕地,渡進了心里去。
我的心里,原是有些碎片的。生活的無常有時像一場沒有征兆的寒潮,將人原本的秩序與暖意凍得皸裂。我常常在夜里,聽見那些看不見的裂痕在寂靜中發出細微的、冰裂般的聲響。可此刻,在這綿密而持久的溫熱里,那些堅硬的、鋒利的邊緣,仿佛正被一點點地浸潤、軟化。這不是猛然的修補,而是一種悄然的滋養,一種緩慢的、系統性的"重裝"。阿呷父親翻越的山嶺,阿呷妹妹走過的長路,還有這滿屋草木的呼吸,它們都不是宏大的宣言,只是靜默的存在與給予。可正是這些微小如塵的幸福,這些不期而至的善意,像一顆顆微弱卻頑強的星辰,照亮了獨自跋涉的夜路,也給了我俯身撿起自己、一片片拼湊完整的力氣與耐心等待。
夜更深了。藥湯漸涼,但那暖意似乎已住下了。我望向窗外,遠山只剩下蜿蜒起伏的濃黑輪廓,沉默,而可靠。我想象著那位老父親,此刻或許正坐在自家的火塘邊,吸著竹煙筒,橘紅的火光在他臉上明滅。他一定不會知道,他采擷的幾株野草,在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屋檐下,正參與著怎樣一場靜默的愈合。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或許就是這樣一場無聲的接力,它不需要名姓,甚至不需要語言,只是從一顆心,流到另一顆心,像山泉注定要奔向谷底,像星光總要抵達仰望的眼睛。
明天,腳步或許仍需要拐杖的扶持。但我知道,我的生命里,已經多了一味藥。它的名字,叫"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