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年味越來越濃時,我就知道,離爺爺最驕傲的時辰不遠了。他早早地將那張掉了漆的八仙桌搬到堂屋中央,用濕抹布反反復復地擦拭,直到木紋在冬日稀薄的陽光里顯出溫潤的光澤。然后,他會從廂房的角落里,鄭重地拿出我的墨汁和毛筆。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莊嚴。做完了這些,他便揣著手,坐在門檻的小凳上,瞇著眼,抽著煙,像一尊沉默的土像,在等待一個盛大的節日。
鄰居們是陸續來的。鄰家的嬸子拿著裁好的紅紙,黃家的叔公腋下夾著一卷,連村東頭不太來往的閆老漢,也趿拉著棉鞋來了。院子里逐漸熱鬧起來,呵出的白氣與陽光里的塵埃混在一起,漂浮著年關特有的、混雜了焦糊與希冀的氣味。爺爺這時便活泛起來,他不再坐著,而是背著手,在桌邊踱著步,臉上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像被春風撫過的田壟。他用一種不經意的、卻又足夠讓每個人聽見的聲音說:“俺孫子,在學堂里,毛筆字是得過先生紅圈的。” 或者說:“這‘福’字啊,要寫得飽滿,藏在門后頭,來年的福氣才盛得下。”
我那時是有些羞赧的,也暗暗用力,想把字寫得更好些。墨汁在紅紙上暈開,橫豎撇捺,寫著“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寫著“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爺爺就站在我側后方,我能感覺到他目光的重量,沉甸甸的,滿是溫度。他并不認識字,但他認得那種架勢,認得鄰居們圍觀時發出的“嘖”“嘖”贊嘆。每寫完一幅,他便搶先接過去,雙手捏著紙的兩角,小心翼翼地挪到一旁的空地上晾曬,那姿態,仿佛捧著的不是一副春聯,而是一匹光潔的綢緞。
酬勞是少不了的。多半是香煙,一盒“彩蝶”,或幾支散裝的“大前門”,偶爾也會有一小包冰糖。爺爺并不推辭,笑呵呵地接過來,有時當場就捻出一支,就著火柴,深深吸一口,煙霧籠著他滿足的臉。那一刻,他像個收獲頗豐的莊稼把式,只不過他收獲的,是別人的認可,是他供養的孫兒帶來的、遲暮之年最明亮的榮光。那香煙的氣味,后來便永遠和朱砂墨的清香、新裁紅紙的土腥氣,以及臘月空氣里的寒冽,糾纏在了一起,成為我記憶中“年”的味道,也是爺爺味道的一部分。
這些香煙,他自己是舍不得抽完的。多數時候,它們成了另一種更隱秘的快樂源泉——在村頭那間總彌漫著葉子煙辛辣氣味的土坯房里,幾張磨得油亮的小方桌旁,他和他的老伙計們,用這些香煙作注,在噼啪作響的麻將牌里,兌換著所剩無幾的、輕松的時光。我曾是他的“小護衛”,搬個小馬扎緊挨著他坐下,眼睛瞪得溜圓,生怕他看漏了哪張好牌。他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指,摩挲著光潤的骨牌,動作緩慢卻有一種奇異的穩定。贏了,他便呵呵一笑,將贏來的皺巴巴的毛票或煙卷攏到跟前;輸了,也只咂咂嘴,從鼻子里呼出長長的一口氣。那小小的牌桌,是他從無休止的勞作與漫長的孤獨里,偷得的一口自由呼吸。而我守在一旁,守的或許就是他這片刻的、屬于他自己的快樂。
我總以為,爺爺是生來就這么全能的,仿佛田里的土、河邊的葦、院后的竹,經了他的手,便自然能化作糧食、席子和筐籃。直到很久以后,聽母親用嘆息般的語氣說起:“我嫁到郭家門前,你奶奶就不在了好些年了。” 一句輕飄飄的話,像一把鈍刀,驀然劃開了歲月厚厚的繭,讓我窺見了里面不曾愈合的傷口。我這才后知后覺地拼湊起那些畫面:昏黃的油燈下,他笨拙地捏著針線,為我縫補刮破的衣裳,針腳粗大得像田壟;灶臺前,他系著奶奶留下的舊圍裙,在油煙里翻炒,做出的飯菜滋味總是很重,咸得像生活本身;還有他編織那些物件時,那份超乎尋常的耐心與細致,是否在反復摩挲那些篾條、秸稈時,也在與一個早逝的伴侶,進行著無聲的對話?他從未訴過苦,所有的艱難,都被他粗糙的雙手,編織進了密實的經緯里,化作了沉默的習慣。
他對我的疼愛,卻是最直白、最洶涌的。我上高中時,他已近八十,背駝得愈發厲害,像一張被歲月拉滿又松了弦的弓。他一個字不識,卻用那雙走過無數田埂、丈量過無數苦難的腳,一步一步,從四公里外的姑媽家,丈量到我的學校。只為將姑媽給他的零花錢,那可能是幾元,也可能是小心翼翼攢下的“成百”的毛票,塞到我手里。那錢被他的手焐得溫熱,帶著他身體的氣息和汗味。父親每月給我生活費,總要嚴厲地問“夠不夠”,爺爺總是在一旁急急地插話:“男孩家上高中了,交往多,哪能縮手縮腳?多拿些,多拿些!”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卻用最樸素的世故,為我撐開一片他認為男孩應有的、闊綽的天空。
后來的冬天,我每次從學校歸來,夜里便執意要睡在他腳頭。他的腳總是冰涼的,像兩塊永遠也焐不熱的河石。我用年輕的、火熱的小腿緊緊貼著,感到那涼意一絲絲滲過來,又被我驅散。我們很少說話,黑暗里,只有他悠長而略帶哮音的呼吸,和我漸漸平穩的鼻息。有時,他會動一下,腳微微蜷起,避開我,含糊地說:“涼。” 我便更固執地貼上去。那一刻,血緣的溫暖以最原始的方式流淌,我知道我在給予,也在汲取。那是我能回報給他的、為數不多的實在的暖意。
如今,爺爺墳前的柏樹已有碗口粗了。他編織的那些筐簍,早已朽爛在歲月的角落;他引以為豪的、我會寫毛筆字的孫子,也早已離開了那個需要手寫春聯的村莊。可是,當我面對生活的紛繁與壓力時,眼前總會浮現出那些畫面:他在田間沉默而堅韌的脊背,在燈下細致編篾的雙手,在牌桌旁偷得片刻歡愉的側臉,以及他揣著零錢,蹣跚在通往我學校的馬路上,那個渺小又無比龐大的身影。
原來,他從未真正教我什么具體的手藝。他只是用他的一生,像一條沉默的河流,向我示范了如何將所有的苦難與孤獨,耐心地、堅韌地編織成生活的本身。那編織的技藝,不在手上,而在心里。那是一條用竹篾、高粱稈、對亡妻的思念、對孫兒的深愛,以及無數個默默吞咽下淚水的晨昏,共同擰成的、無形的繩索。這繩索,如今緊緊系在我的生命里,成為我的根,我的力,我面對人世風雨時,最初與最后的憑依。爺爺,我收到了,您用一生寫就的,無字的家書。
作者簡介

郭順舟,中共黨員,中小學高級教師,高級家庭教育指導師,周口市優質課教師,周口市骨干教師,河南省骨干教師,周口市優秀班主任,河南省優秀輔導教師,激情教育的引領者,激情勵志講師。主持參與國家級課題3項、省級課題4項、地市級課題1項,參編5部著作,發表教育感悟類文章數十篇,在各級各類公眾號上發表新聞作品300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