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晴第一次踏足貴州的大山,是2017年的深秋。
盤山公路像條擰巴的麻繩,纏在連綿的青山間,車窗外的霧濃得化不開,車輪碾過碎石路的顛簸,震得人五臟六腑都跟著發顫。同行的村支書指著遠處半山腰上幾間搖搖欲墜的木屋,嘆著氣說:“那是王家娃兒的家,爹媽都出去打工了,跟著奶奶過,今年考上初中,學費是不用愁了,可生活費、資料費,壓得老人喘不過氣。”
小晴跟著村支書往山上爬,石板路濕滑,她摔了兩跤,褲腳沾滿泥點。走到木屋前時,她愣住了。土坯墻裂著縫,屋頂的瓦片缺了角,寒風從縫隙里鉆進去,卷起屋里的灰塵。昏暗的光線下,一個瘦小的男孩正趴在吱呀作響的木桌上寫字,鉛筆頭短得快捏不住,作業本上的字卻寫得工工整整。
男孩叫王小宇,看見陌生人,他局促地站起來,手在衣角上反復蹭著。小晴問他想不想繼續讀書,男孩用力點頭,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星星,卻又很快黯淡下去:“奶奶說,九年義務教育不用交學費,可來回的車費、買卷子的錢,家里都拿不出。等放了寒假,我就去鎮上的磚廠搬磚,湊夠下學期的資料費。”
那天下午,小晴坐在王小宇家的火塘邊,聽著老人絮絮叨叨地說著家里的難處。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響,火星子濺到地上,很快就滅了。老人的手布滿老繭,指節腫大,她攥著小晴的手,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無奈:“娃兒懂事,放學就去割豬草、喂牛,可我們老兩口,實在沒本事供他多讀幾年書。”小晴看著墻上貼滿的獎狀,從“三好學生”到“數學競賽一等獎”,一張張都被仔細地壓平,用膠布粘在最顯眼的地方。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靠著鄰里的接濟才讀完了大學。那些細碎的溫暖,曾像一束光,照亮過她灰暗的童年。
離開貴州的前一天,小晴把身上所有的現金都留給了王小宇的奶奶,握著老人粗糙的手說:“阿姨,這錢您先拿著,孩子的資料費、車費,我來想辦法。”
可她心里清楚,一個人的力量太微薄了。大山里,像王小宇這樣的孩子,還有很多。他們不用再為學費發愁,卻被生活費、交通費、教輔費這些“小開銷”困住了腳步,夢想的火苗,眼看著就要被現實的冷水澆滅。
轉年開春,小晴揣著攢了一冬的積蓄,又踏上了去湖北鶴峰的路。車子在山路上顛簸了五個小時,才到了村口。村小學的老師告訴她,學校里有個叫英子的女孩,每天放學都要扒著教室窗戶聽課——不是因為交不起學費,而是因為家里離學校太遠,來回要走四個小時山路,奶奶身體不好,她得回家喂豬、做飯,只能錯過下午的半節課。
小晴跟著老師去了英子家。那是一間低矮的土房,院子里堆著曬干的豬草,屋檐下掛著一串串干辣椒。英子正在喂豬,看見來人,她怯生生地躲到奶奶身后,手里還攥著一根趕豬的棍子。奶奶拄著拐杖,嘆了口氣說:“娃想讀書,可我們家窮,連輛自行車都買不起,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走到學校時,鞋子都濕透了。”
小晴蹲下身,看著英子凍得通紅的小腳丫,腳趾甲縫里還嵌著泥。她摸了摸英子的頭,輕聲問:“想不想每天都能完整地上課?”英子用力點頭,眼睛里滿是渴望,卻又很快低下頭:“想,可是我走不快,奶奶又沒人照顧。”
那一幕,像根針,狠狠扎進小晴的心里。她原以為,九年義務教育免了學費,山里的孩子就能無憂無慮地讀書,可真正走進大山才知道,擋住孩子們求學路的,從來都不只是學費。
2018年底,北風裹著雪粒子敲打著窗戶,小晴在自家的小客廳里,召集了十幾個相熟的朋友。她把貴州和鶴峰的照片一張張投影在墻上,照片里的孩子,有的穿著露腳趾的布鞋,有的捧著豁口的飯碗,有的在破舊的教室里挺直了脊梁,還有的,扒著窗戶,眼神死死地黏在黑板上。
“大家都知道,現在九年義務教育不用交學費了,”小晴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格外堅定,“可我在山里看到的孩子,有的連買作業本的錢都沒有,有的要走四個小時山路才能到學校,有的因為買不起教輔書,只能借同學的抄。他們不是不想讀書,是被這些我們眼里的‘小錢’,困住了夢想。”
她頓了頓,指著照片里的王小宇和英子,繼續說:“我給這個計劃起名叫孤星計劃,我們發起一對一結對資助,每年資助一個孩子2000元,這筆錢不多,剛好能覆蓋他們的資料費、交通費和一部分生活費。”
話音剛落,客廳里安靜了幾秒。有人小聲嘀咕:“2000塊,能幫上多大的忙?”
小晴點點頭,語氣誠懇:“我實話實說,每年2000元,解決不了這些家庭根本的問題。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后續我會鼓勵這些困難家庭試著做些力所能及的農業活,比如種點高山蔬菜、養幾箱土蜜蜂、曬點干辣椒和筍干,銷售的事情,全部由我來負責。”
她的話像一顆定心丸,讓在場的人都松了口氣。原來,小晴要做的,不只是簡單的捐錢,而是要幫這些家庭找到一條能長久走下去的路。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宏偉的藍圖,只有一沓厚厚的走訪筆記,和一雙雙浸著紅血絲的眼睛。
第一個響應的,是她的大學同學老周。老周在一家互聯網公司上班,聽完小晴的話,當場轉來兩千塊錢,說:“幫我結對那個叫王小宇的男孩吧,不用告訴他我的名字,每年的資料費、車費,我包了。另外,你們幫著賣的農產品,算我一份,有多少我買多少。”
接著,是她的同事小李,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姑娘,她紅著眼眶說:“我小時候也窮,靠著助學金才讀完高中,我想結對英子,每個月給她寄點生活費,再給她買輛自行車。山里的蜂蜜要是收成了,記得喊我。”
然后,是她的親戚、鄰居,甚至是素未謀面的網友。有人看到小晴發的朋友圈,主動私信她要結對;有人拿來了家里孩子穿小的衣服,打包了一摞摞的課外書;有人主動提出要當志愿者,跟著她去山里走訪,核實孩子們的情況;還有人直接問起農產品的事,說要幫著宣傳推廣。
2019年的春天,第一份結對協議簽成的時候,小晴握著資助人和王小宇的視頻電話,看著男孩咧開嘴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笑容,突然紅了眼眶。王小宇舉著嶄新的作業本,大聲說:“姐姐,我再也不用借同學的本子了!我一定好好學習,將來考出去!”電話那頭,老周笑著說:“好好學,等你考上大學,叔叔去送你。對了,讓奶奶多種點土豆,我愛吃。”
掛了電話,小晴立刻去了王小宇家,跟奶奶商量種高山土豆的事。奶奶一開始還有些猶豫:“我們種的土豆,能賣出去嗎?”小晴拍著胸脯保證:“奶奶您放心,只要土豆品質好,我肯定能幫您賣個好價錢。”她還聯系了縣里的農技站,請技術員上山指導,教奶奶怎么選種、怎么施肥,種出更受城里歡迎的綠色土豆。
那年秋天,王小宇家的土豆豐收了。沉甸甸的土豆裝了滿滿三大筐,小晴開車跑了一趟山路拉下山,拍照發在朋友圈和資助人微信群里。沒兩天,土豆就被搶購一空,奶奶拿著賣土豆的錢,手都在抖:“長這么大,第一次靠種地賺了這么多錢!”
這件事很快在村里傳開了。英子家也跟著養了幾箱蜜蜂,釀出的蜂蜜帶著山花的清香,被資助人搶著買;隔壁的張大爺種了幾畝高山白菜,小晴幫著聯系了城里的生鮮超市,穩定供貨;就連最開始有些猶豫的李嬸,也種起了辣椒和豆角。
可就在小晴以為這條路能順順利利走下去的時候,挫折來了。
2020年的夏天,山里雨水多,張大爺種的高山白菜全被泡了根,菜葉爛了大半。看著滿地的爛白菜,張大爺蹲在田埂上,抱著頭嗚嗚地哭:“這可是我全家的指望啊,這下全完了……”小晴心里也跟著揪緊,她一邊安慰張大爺,一邊琢磨著補救的辦法。她連夜聯系了城里的醬菜廠,問能不能收這些品相不好的白菜做酸菜。醬菜廠的老板被她的執著打動,答應以成本價收購。小晴帶著村民們連夜砍菜、清洗、裝車,忙了整整三天三夜,總算把損失降到了最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英子家的蜂蜜豐收了,卻遇上了快遞運輸的難題。夏天天熱,蜂蜜瓶在路上顛簸,有幾瓶漏了出來,買家收到貨后很不滿意,在群里發了牢騷。一時間,質疑的聲音多了起來,有人說“山里的東西就是不靠譜”,有人甚至提出要退出結對。
小晴看著群里的消息,急得滿嘴起泡。她沒有辯解,而是自己掏錢買了新的蜂蜜,親自登門道歉,還給買家附贈了一大包山里的筍干。她還連夜寫了一份《農產品運輸保障方案》,聯系了專門的冷鏈物流,給蜂蜜、臘肉這些易損易壞的產品定制了防震泡沫箱和冰袋。她把物流包裝的改進過程拍成視頻,發在群里,告訴大家:“山里的東西好,但我們的服務也要跟上。大家放心,以后不會再出現這種問題了。”
她的真誠和擔當,打動了所有人。那位發牢騷的買家不僅沒退出,還主動幫她宣傳,說:“晴姐是真心實意為山里人做事,這樣的人,值得我們信任。”
從那以后,小晴更謹慎了。她牽頭成立了“孤星助農合作社”,統一選種、統一技術指導、統一包裝銷售,還買了農業保險,給村民的收成上了一道“安全鎖”。她還邀請城里的電商達人來山里直播,帶著網友們看土豆怎么從地里挖出來,看蜂蜜怎么搖出來,看村民們怎么晾曬筍干。直播間里的訂單越來越多,山里的農產品,成了名副其實的“網紅爆款”。
小晴成了山里的“帶貨專員”,每周都要跑一趟山,拉著滿滿的農產品回城,再把結對資助的錢和賣貨的收入,一分不少地送到村民手里。她還建了一個專門的農產品銷售群,把山里的好東西分享給更多人,群里的人越來越多,不僅有資助人,還有他們的朋友、同事,大家都說,買山里的農產品,既幫了農戶,又吃到了綠色健康的食材,一舉兩得。
這條路,一走就是九年。
從貴州、湖北的兩座大山出發,“孤星計劃”的足跡慢慢延伸到安徽、江蘇、四川的田間地頭。越來越多的熱心人加入進來,他們來自全國各地,有上班族、教師、醫生,也有退休老人、在校學生。素未謀面的資助者和孩子,通過一封封書信、一次次視頻,結下了跨越山海的緣分。
小晴還記得,安徽的一個資助人,連續五年給結對的女孩寄去衣服和書籍,女孩考上高中后,第一次給她打電話,哭著說:“阿姨,我以后要當醫生,像你一樣,幫助別人。”女孩的媽媽,靠著種茶葉和小晴幫忙銷售,家里蓋起了新瓦房。
她也記得,江蘇的一對夫妻,結對了四川的一個孤兒,每年寒暑假都接孩子來自己的城市,帶他去看大海、逛博物館,孩子在日記里寫:“我不是孤兒,我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孩子的叔叔,跟著小晴學做電商,把家里的臘肉和香腸賣到了全國各地。
她更記得,那些曾經被幫助的孩子,長大后也成了“孤星計劃”的志愿者。王小宇考上省城的師范大學后,每個假期都跟著小晴去山里走訪,他說:“小晴姐姐,我以后要回山里當老師,像你一樣,做一顆搭橋的星,讓更多的光,照進大山里。”他還利用課余時間學習農業知識,幫著村里的農戶改良品種。
九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小晴從一個青澀的姑娘,變成了大家口中的“晴姐”;“孤星計劃”從最初的十幾個資助人,變成了遍布全國的愛心網絡;那些曾經孤單的星星,也漸漸匯成了一片璀璨的星河。
截至2027年,“孤星計劃”已經幫助了730名困難學生。這些孩子里,有的考上了大學,有的當了老師,有的成了醫生,他們走出了大山,卻又把光帶回了大山。更讓人欣慰的是,越來越多的困難家庭,靠著種植和養殖,擺脫了貧困,日子越過越紅火。他們不再只等著別人的資助,而是靠著自己的雙手,撐起了家庭的希望。
那天,小晴收到了一封信,是英子寄來的。英子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學的是教育專業。信里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英子,穿著干凈的白襯衫,站在大學校門口,笑容燦爛。照片背后,還寫著一行字:奶奶的蜂蜜今年又豐收了,謝謝晴姐。
“晴姐,”信里寫道,“我終于不用扒著窗戶聽課了。是你和那些好心人,給了我一雙翅膀。等我畢業了,我要回鶴峰,當一名鄉村教師,讓更多的山里娃,能走出大山,看見外面的世界。對了,我在大學里學了電商知識,以后可以幫著村里賣更多的農產品。”
窗外的陽光正好,小晴把信折好,放進抽屜里。抽屜里,是厚厚一沓的感謝信,和一張張孩子們的笑臉,還有一疊疊農產品銷售的清單。她看著窗外的藍天,想起了第一次去貴州的那個深秋,想起了王小宇手里的短鉛筆,想起了英子凍紅的小腳丫,想起了奶奶賣土豆時顫抖的手,想起了張大爺田埂上的哭聲,想起了直播間里不斷滾動的訂單。
她知道,孤星,從來都不孤。
因為總有一些人,愿意成為點燈的人,用微弱的光,照亮孩子們前行的路。而這條路,只要有人走,就會一直延伸下去,通向更遠的遠方。(小說作者:沈廷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