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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過少室山,便覺空氣陡然一肅。
不是寒冷,而是一種被千年古剎與巍峨山巒共同滌蕩過的清冽。風從嵩山的皺褶里吹來,帶著松針與巖石的冷峻氣息。
間或飄來一縷極淡的、遠方飄渺的香火味。這里是登封,一座將“登”與“封”這兩個充滿儀式感的動詞,鐫刻進名字的城。
它背負著“天地之中”的宇宙觀象臺,懷抱著少林寺的晨鐘暮鼓,靜臥在中岳的臂彎里。在這樣的地方,仿佛連呼吸都該是收斂的,飲食也該是清簡的。
然而,就在這滿目蒼翠、梵音隱隱的山腳市廛間,一股渾厚霸道的肉香,卻不由分說地破空而來。
那是羊肉在滾湯中長久沸騰后,油脂乳化、骨質消融所釋放出的,一種充滿生命原始力量的濃烈芬芳。
循香而去,往往是一間不甚起眼的鋪面。門口灶臺上,一口巨鍋永無休止地咕嘟著。
湯色是厚重的、不透明的乳白,宛如天地初開時的混沌,又像將山中云霧與日月精華一同熬煮了進去。
這便是登封的燴羊肉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奇妙的辯證:在禪宗祖庭的清凈之地,在道家洞天的自然之境,卻供奉著這樣一份至為濃烈豐腴的世俗滋味。
一、湯:山岳的乳髓
這碗湯的起點,不在廚房,而在山間。本地散養的山羊,飲嵩泉,食百草,筋骨里便帶上了山野的清氣與力道。
取大塊帶骨羊肉,不用過多修飾,只需投入清水中,與時間展開一場最質樸的博弈。猛火催開,撇去浮沫,而后轉入曠日持久的文火“篤”煮。
這“篤”字,在登封的語境里,有了近乎修行的意味。非猛火急攻,而是讓火力化為一絲絲、一縷縷的滲透。
如少林武僧日復一日的站樁,不動聲色間,將力量沉入骨髓。漫長的熬煮中,奇跡悄然發生。
羊骨中的精髓與油脂被徐徐逼出,又在滾沸中乳化成一片渾然天成的醇白。這白,不是牛奶的素白,而是帶著土地與生靈厚度的“膏腴之白”。
它封存了陽光對青草的轉化,山泉對礦物的溶解,以及時間對生命的耐心解構。
最終成就的這鍋湯,看似平靜無波,入口卻是一道溫厚的驚雷。鮮味濃釅扎實,自舌面沉沉壓下,旋即化為一股暖流,通達四肢。
仿佛將嵩山的陽剛之氣,以最溫柔的方式,灌注進了飲者的軀殼。它不取悅,只給予;不清淡,只渾厚。
恰如這中岳的氣象,不以外形的奇險奪人,而以內在的磅礴與穩重服人。
二、燴:紅塵的共修
然而,若僅有這一碗白湯濃肉,雖也過癮,終覺是獨修的功夫,少了些紅塵的圓滿與熱鬧。登封燴羊肉的妙處,便在“燴”字上。
這“燴”,不是簡單的混合,而是一場食材的“共修”。湯汁將成未成之際,諸多“配角”方才次第登場。
黑木耳,來自山中枯木的饋贈,吸飽了湯汁,變得肥厚軟糯,是口感的韌勁與山野的暗香。
金黃的黃花菜,絲絲縷縷,不僅添了亮色,更以其獨特的清甜,化解著羊肉可能殘留的些許膻氣,如一股清泉注入深潭。
滑溜的綠豆粉皮,晶瑩剔透,是靈動的存在。它在唇齒間一溜而過,帶走了油膩,留下了清爽的余韻。
最后,投入幾棵翠綠的上海青或小油菜,在滾湯里略一燙煮,便保持著脆生的碧色與清甜。
宛如在渾厚的畫卷上,點上幾筆醒目的生機。
這“燴”的過程,恰似少林“禪武合一”思想在飲食上的映照。羊湯是深厚的根基(禪),是千錘百煉的內力;各樣配菜是變化的外形(武),是十八般兵器的演繹。
木耳的韌,是鐵布衫的功夫;粉皮的滑,是輕身術的靈動;青菜的脆,是點穴手的精準清爽。
它們各自修行,屬性迥異,卻在那一鍋乳白的“法湯”中,達到了完美的和諧與統一。共修一鍋,同證一味。
無主無從,相輔相成。最終成就的,是一碗內容豐贍、層次分明、既厚重又靈動、既滋補又爽口的至味。
這已超越了果腹的層次,成為一種關于“和合”的味覺哲學。
三、器與境:市井的禪堂
盛燴羊肉的,必是厚重的粗陶海碗。碗壁粗糲,卻能最好地保持湯的溫度;容量豪邁,足以容納這場“共修”的全部成果。
捧著這樣一只碗,坐在也許嘈雜、桌面泛著油光的街邊小店里。門外或許是遠道而來、匆匆尋覓“少林”標識的游客。
而你卻埋頭于這一碗實實在在的本地江湖。這一刻,禪宗的機鋒、道家的玄言、乃至“天地之中”的宏大宇宙觀,都暫時退隱了。
占據全部感官的,是湯的熱,肉的爛,木耳的厚,粉皮的滑,青菜的甜,以及所有滋味在口中交融爆破的豐盈感。
額角微微出汗,寒氣盡祛,通體舒泰。這感覺,如此世俗,如此熨帖。
你忽然了悟,那少林寺中面壁九年、以武入禪的極致修行是一種抵達;這山腳下,用數小時熬一鍋湯,匯八方食材,慰藉凡夫俗子饑寒的勞作,何嘗不是另一種實在的“修行”?
前者追求精神的超脫,后者成就身體的安穩。而一個完整的世界,本就需要這兩極的并存。
登封的智慧,或許就在于它容納了這看似矛盾的兩極:最高的精神殿堂與最質樸的生命需求,共處于同一片山水之間,互不驚擾,又暗自相通。
寫在最后——濃湯里的中岳
放下空碗,余香滿口,暖意周流。
走出小店,再仰觀嵩岳,少室山默然矗立,鐵色山巖在夕照中泛著清冷的光。那碗濃烈澎湃的燴羊肉,與這清寂超然的山水古剎,在胃腹與心田間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平衡。
于是明白,登封的燴羊肉,不僅僅是一道地方美食。它是山岳的乳髓,是時間熬煮的丹膏,是“燴”這一烹飪智慧所揭示的共生哲學。
它將嵩山的厚重,化為了湯的醇白;將禪武的并蓄,化為了食材的共修;將市井的熱望,化為了捧在手心的溫暖。
在這“天地之中”,它用最濃郁滾燙的方式告訴你:所謂圓滿,未必是清寂的虛無;所謂修行,亦可存于這煙火鼎沸、滋味紛呈的一碗紅塵。
而這,或許正是中岳嵩山,在莊嚴的祭祀與精深的禪思之外,所賦予人間最平實、也最深沉的饋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