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宋詞三百首》,晏幾道的《生查子·關山魂夢長》靜靜臥在紙頁間,像一彎浸了涼月的秋水,藏著詞人半生的繾綣與悵惘。沒有豪放詞的金戈鐵馬,沒有婉約詞的淺斟低唱,這首小令只用寥寥數筆,便將一份跨越山海的相思,寫得入骨三分,讀來讓人喉頭微哽,心底泛起淡淡的酸。
“關山魂夢長,魚雁音塵少。”起筆便將人拉入一片遼闊又孤寂的天地。關山迢遞,層巒疊嶂,那是阻隔在游子與故園之間的萬水千山。多少個漫漫長夜,詞人在夢里跋山涉水,越過一重又一重關隘,奔向心心念念的人。可夢醒時分,帳外唯有寒月窺人,耳畔只剩風聲嗚咽,方才的相逢不過是鏡花水月,徒增幾分失落。魚傳尺素,雁寄家書,古人總盼著這些生靈能捎去相思,可山高水遠,路阻且長,連魚雁都難覓蹤跡,一封薄薄的書信,竟成了奢望。這兩句沒有華麗的辭藻,卻用最樸素的意象,道盡了天涯相隔的無奈。
“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筆鋒一轉,從遠方的關山拉回詞人的鬢角眉梢。曾經青絲如瀑,眉眼清朗,如今卻在日復一日的相思里,悄悄染上霜華。“可憐”二字,藏著多少無人言說的心酸。不是歲月催人老,而是相思催人老。那份深植于心的惦念,像一根細密的絲線,纏纏綿綿,纏繞著詞人的晨昏與暮夜,讓他在輾轉反側中,消磨了年少的意氣,徒留滿身的清愁。這相思,不是轟轟烈烈的海誓山盟,而是細水長流的牽腸掛肚,是刻在眉尖心上的,揮之不去的印記。
“歸夢碧紗窗,說與人人道。”詞人又一次墜入夢鄉。這一次,他終于越過了關山,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故園。那扇熟悉的碧紗窗下,燭火搖曳,心上人正倚窗遠望。他快步走上前,握著她的手,將滿腔的相思,一五一十地說與她聽。說關山的風有多烈,說長夜的夢有多長,說沒有她的日子,三餐無味,四季無光。夢里的相逢,總是這般真切又溫暖,讓人舍不得醒來。可這份溫存,終究是鏡中花、水中月,醒來之后,唯有枕畔的淚痕,印證著方才的歡喜。
“真個別離難,不似相逢好。”末句收束,字字泣血,道盡了世間情愛的真諦。離別是這般艱難,這般讓人肝腸寸斷,哪里比得上相逢的時光,哪怕只有一瞬,也抵得過人間無數。這不是什么驚世駭俗的道理,卻是詞人在無數個日夜的思念里,咂摸出的最樸素的真理。是啊,世間萬般好,都不及與心上人,執手相看,笑說家常。
晏幾道的詞,素來帶著“癡”氣。他一生流連于歌樓酒館,卻將最真摯的情感,藏在了筆底。這首《生查子》,沒有寫相思之人的容貌,沒有寫離別時的場景,只寫魂夢,寫魚雁,寫鬢角的青絲,寫夢里的相逢,卻將一份相思寫得淋漓盡致。這是屬于晏幾道的溫柔,也是屬于宋詞的溫柔。
千百年后,當我們再次翻開這首詞,依然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時空的相思。或許我們不曾走過詞人筆下的關山,卻也曾有過牽腸掛肚的人,有過夢醒時分的失落。原來,相思是人類共通的語言,無論隔了多少歲月,多少山海,那份惦念,總能在某一個瞬間,擊中我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紙頁間的墨痕早已淡去,可詞里的魂夢與相思,卻像一縷清風,拂過歲月的長廊,讓我們在喧囂的塵世里,尋得一份久違的寧靜與溫柔。原來,最好的詞,從來不是辭藻的堆砌,而是情感的共鳴,是能讓后人在字里行間,看見自己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