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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雪夜的渡鴉
我是在地鐵站臺的垃圾桶旁看到它的。
不是鴿子,那種在城市夾縫里討生活的、羽毛油膩的灰鳥。它通體漆黑,羽毛是那種吸飽了夜色的、帶著幽藍光澤的黑,喙卻尖銳如鐵鉤,眼睛是兩顆凝固的松脂,在慘白的日光燈下,閃著非活物的、冷硬的光。它就那樣站在綠色垃圾桶濕漉漉的邊沿,爪趾扣進塑料的弧度里,紋絲不動。人群像渾濁的河水,在它面前分流,合攏,無人瞥它一眼。晚高峰的疲憊是層厚重的油膜,蒙蔽了所有感官。
可我看見了。不只看見,我聽見了聲音——不是耳朵捕捉的聲波,是直接楔進顱骨內部的、沙礫摩擦玻璃般的低語:“……冷……鐵銹味……第七站臺……”
我猛地站定,公文包的皮革拎手勒進掌心。幻聽。加班過度的后遺癥,像眼前偶爾飄過的黑斑。我閉上眼,深呼吸,地下通道特有的、混雜著塵土、體味和廉價香水的氣息涌入鼻腔。再睜開,渡鴉還在那里,腦袋微微偏轉,一顆松脂般的眼珠準確地鎖定了我。
“幻聽。”我對自己說,聲音干澀。我轉身,匯入流向閘機的人流。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昨晚只睡了三個小時,為了那份永遠改不完的并購案PPT。地鐵在隧道里嘶吼,車廂燈光忽明忽滅,映著一張張漠然的、手機藍光幽幽照亮的臉。渡鴉的低語卻追了上來,黏在耳蝸深處,時斷時續:“……遺失的……在第三與第四節車廂之間……銀色……”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陷進肉里。疼痛讓我清醒了半秒。是壓力,是睡眠剝奪導致的輕微精神癥狀。我強迫自己專注于手機屏幕,財經新聞的字句扭曲爬行,無法入腦。銀色。我下意識地摸了下左胸口袋,空的。我的鋼筆,那支父親送的、沉甸甸的銀色鋼筆,今早出門時還在。什么時候不見的?
心跳漏了一拍。也許只是落在辦公室了。我試圖說服自己,可渡鴉的聲音陰魂不散:“……被碾碎的時針……卡在縫隙里……”
地鐵到站,機械的女聲報出名。我隨著人潮踉蹌擠出,沒有走向通往公寓的出口,腳步卻自有主張,將我拖向相反的、通往另一條更老舊線路的通道。第七站臺。低語里提到的地方。
這里燈光更加昏暗,墻壁貼著上世紀九十年代風格的白色小方磚,很多已經泛黃、剝落。空氣更冷,彌漫著一股陳舊的、類似地下車庫的霉味。乘客稀少,零星散落在長椅上,面容模糊。我站在空蕩蕩的站臺邊緣,黃色安全線在腳下斑駁。隧道深處吹來帶著鐵腥味的風。沒有渡鴉的影子。
我靠著冰涼的瓷磚柱子,疲憊如潮水般上涌。荒唐。我竟然被一句幻聽牽引到這里。轉身欲走,眼角的余光卻被鐵軌旁、黑暗與燈光交接處一點微弱的反光攫住。在第三和第四節車廂大概會停靠的位置附近,排水溝的金屬格柵縫隙里,卡著個什么東西。
我蹲下身,不顧灰塵。格柵縫隙里,靜靜地躺著一支銀色的鋼筆筆帽,頂端有細微的劃痕——是我那支筆的。旁邊,還有一小塊扭曲的金屬,像是某種機械齒輪的碎片,邊緣參差不齊。被碾碎的時針?
寒意順著尾椎骨爬上頭皮。不是幻聽。
“找到……開始了。”那砂紙般的聲音再次響起,近在咫尺。我猛地抬頭,那只漆黑的渡鴉,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地立在對面站臺的指示牌頂端,居高臨下,松脂眼珠冰冷地俯視著我。
它怎么會在這里?怎么過來的?地鐵隧道是封閉的。
渡鴉展開翅膀,沒有拍打,像一片厚重的夜色滑翔而下,落在離我幾米遠的站臺地面上。它歪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縫隙里的筆帽,然后轉過身,邁著古怪的、似鳥似禽的步子,不緊不慢地沿著站臺邊緣,向隧道更深處走去。走了幾步,停下,回頭,用那非人的眼睛看著我。
它在引路。
理智尖叫著離開,雙腳卻像灌了鉛,又像被那冰冷的視線釘住。遺失的筆帽,詭異的低語,還有眼前這絕對不合常理的生物……這一切撕開了日常堅實的幕布,露出后面深不見底、違背邏輯的裂口。是跟上去,看看這裂口里究竟有什么,還是轉身逃回那個雖然疲憊但至少熟悉的世界?
鬼使神差地,我邁開了步子。一步,兩步……踏過了黃色安全線,踏進了理論上乘客禁止進入的區域。渡鴉似乎發出了一聲極輕的、類似嗤笑的氣音,轉身繼續前行。我們沿著狹窄的檢修步道,向隧道黑暗的腹地走去。列車運營的轟鳴從隔壁隧道悶悶傳來,震得墻壁微微顫抖,灰塵簌簌落下。這里只有我和它,以及頭頂間隔很遠、勉強照亮前方幾步路的昏黃燈泡。
不知走了多久,時間感徹底消失。可能十分鐘,也可能半小時。隧道似乎沒有盡頭,只有重復的弧形拱頂、斑駁的墻壁、粗大的管線和電纜。渡鴉始終在前方不遠處,漆黑的羽毛融入黑暗,只有那兩點松脂般的反光,標示著它的位置。
然后,它停下了。前方,隧道壁上,出現了一扇門。
不是常見的設備間鐵門,而是一扇厚重的、看起來像是橡木的舊門,深褐色,門板上有簡單的豎紋,一個老式的黃銅門把手。門上沒有任何標識,也沒有鎖孔。它就那樣突兀地嵌在混凝土隧道壁上,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像是從另一個時空錯位到了這里。
渡鴉飛到門邊一個銹蝕的管道凸起上停下,看著我,不再發出聲音。
我走到門前。木頭干燥,紋理清晰,甚至能聞到極淡的、舊木料和灰塵的氣味。這太荒謬了。地鐵隧道的深處,一扇孤零零的、沒有來由的舊木門。我伸出手,指尖觸到門板,冰涼,堅實。
門后是什么?更多的荒誕?致命的危險?還是……一個答案?
我握住了黃銅把手。冰涼,光滑。輕輕一擰。
“咔嗒。”
門,向內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沒有光透出,只有一股更冷、更陳腐的空氣涌出,里面似乎混合著舊書、凍土,還有一絲……遙遠星光般的冰冷氣息。
我回頭。渡鴉站在管道上,一動不動,像一尊鐵鑄的雕像。身后的隧道延伸到黑暗中,來路已不可見。
沒有退路了。或者,從我看到它的那一刻起,就沒有退路了。
我推開門,跨了過去。
門在身后無聲地關上,隔絕了隧道里最后一點微弱的聲音和光線。徹底的黑暗和寂靜包裹了我。我摸索著向前走了幾步,腳下是柔軟的、類似厚地毯的東西,空氣冰冷刺骨,那股舊書和凍土的味道更濃了。
漸漸地,眼睛開始適應。并非完全無光。極遠處,似乎有一點極其微弱的、非自然的光源,像是星光,卻又更加恒定、冷冽。借著這微光,我模糊地看出,這是一個極其廣闊的空間,高不見頂,深遠不知幾許。我正站在一條類似“道路”的起點,腳下是深色的、吸光的材質。道路兩旁,影影綽綽,似乎矗立著無數高大的、朦朧的輪廓,像書架,又像墓碑,整齊地排列,延伸到視野盡頭。
我沿著這條“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那些高大的輪廓漸漸清晰——是書架,無比巨大的、頂天立地的深色木制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書籍。但那些“書”的形制千奇百怪,有常見的紙制書冊,有卷軸,有石板,有閃爍著微光的晶體薄片,甚至有不斷變幻形狀的光團或緩慢流動的液體被禁錮在透明的立方體中。空氣里充滿了“信息”沉淀后的厚重感,以及一種絕對的、時間停滯般的寂靜。
這里是圖書館?一個不可思議的、隱藏在都市地下的圖書館?
道路似乎沒有盡頭,書架組成的沉默森林無限延伸。我開始看到一些“書”的標題,不是用我所知的任何文字書寫,但當我視線聚焦,意義卻直接浮現在腦海:《被遺忘的夢境之河·第七支流》、《未選擇道路的氣味標本集》、《消逝低語的回聲圖譜(公元1023-1588區域)》、《一場未能落下的雨:其成分與潛在后果推演》……
我停在一排書架前,上面整齊碼放著無數透明的方盒,每個盒子里,都懸浮著一小片緩緩旋轉的、雪花般的銀色光點,旁邊標注著我看不懂的符號,但當我凝視時,感知到的是“被截斷的靈感(未完成交響樂章片段)”、“擦肩而過的愛情(可能性的灰燼)”、“最后一刻吞回的詛咒(毒性已中和)”……
這就是世界的背面?收納一切遺失、遺忘、廢棄與“未完成”的倉庫?
“你來了。”一個聲音響起。不是渡鴉那種粗糲的低語,而是平和的、中性的,直接回響在意識中,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剛剛被“讀取”。
我悚然四顧,看不到任何人或形體。
“不必尋找。我即此處,此處即我的一部分。”那聲音說,“‘守夜人’引導迷失者至此,通常意味著兩件事:你失去了不應失去之物,或者,你自身成為了某種……‘遺失物’。”
“我……我不知道。”我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在巨大的寂靜中微弱地回蕩,“一支鋼筆?還是……別的什么?”
“表象的遺失,往往是內核偏移的征兆。”那聲音無喜無悲,“看看你的手。”
我低頭,攤開雙手。在遠處那冰冷星光的映照下,我驚恐地發現,我的雙手,從指尖開始,正在變得有些……透明。不是消失,而是像褪色的墨跡,邊緣模糊,能隱約看到皮膚下血管的淡影,以及更深處……書架那深色的木質紋理。仿佛我正在逐漸融入這個空間的背景。
“這是……”
“同化。”聲音解釋,“當你與‘遺失之境’產生深度聯系,當你開始感知并理解這里的‘藏品’,你自身存在的邊界便開始模糊。你遺失的或許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你與自己某種本質的聯結。持續的迷失,會導致你成為這里新的‘藏品’——一個‘迷失的自我’,編號將根據你的特質而定,或許會歸入《被磨損的職業人格》或《褪色的日常信念》區域。”
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我不想變成書架上的一件標本,一個被歸檔的“可能性灰燼”。
“我該怎么回去?”我的聲音帶著顫抖。
“找到你真正遺失的,或者,確認你并未真正遺失,只是暫時‘放置’。”聲音說,“‘守夜人’只會帶你到門口。剩下的路,你需要自己辨認。注意看,用心看,而不是用眼睛。這里的一切,都以‘本質’的形態呈現。”
我茫然地站在巨大的書架之間。真正遺失的?是那支鋼筆嗎?不,那只是載體。是工作的熱情?對生活的感知?還是……更早以前,某些被我主動或被動丟棄的東西?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閉上眼睛。視覺在這里似乎并不完全可靠。我回想踏入地鐵站之前,之后,回想渡鴉的低語,回想那被碾碎的時針意象,回想生活中那些細小的、不斷累積的空洞感——對美食麻木的味蕾,對夕陽無動于衷的眼睛,對親友問候敷衍的應答,對自我需求習慣性的壓抑……
當我再次睜開眼,環視四周,景象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那些高大的書架不再僅僅是物體,它們仿佛在“呼吸”,散發著極其微弱、但性質各異的信息“氣味”。有的書架散發出濃烈的“悔恨”的澀味,有的則是“遺忘”的塵埃氣,有的是“未完成”的焦灼感……
我遵循著一種模糊的直覺,沿著“道路”深入。路過一片區域,那里彌漫著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虛假希望”的氣息;另一片區域,則冰冷徹骨,是“徹底絕望”的凍結區。我小心地避開那些氣息過于濃烈或危險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時間在這里毫無意義。我的身體似乎更透明了一些,能更清晰地看到背后書架上的文字。必須快點。
終于,我在一處相對“安靜”的區域停下。這里的書架較矮,散發的氣息不那么極端,是一種淡淡的、類似于“日常磨損”的疲憊感,混雜著一絲極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期待”的甜。就像……加班后深夜獨自回家的路上,偶爾瞥見便利店櫥窗的暖光。
我走近其中一個書架。上面沒有具體的書籍或容器,只有一些懸浮的、緩慢變換的光影片段,像全息投影的碎片。我看到了:
——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蹲在夏日午后樹蔭下,聚精會神地看螞蟻搬家,汗珠從鼻尖滴落,陽光在樹葉間跳躍。那是久遠的、對世界純粹好奇的我。
—— 少年時的我,第一次讀到某段震撼心靈的詩歌,在操場邊激動地走來走去,胸膛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廣闊情感充滿。
—— 更近一些,我第一次獨立完成工作項目,雖然不完美,但那種創造的喜悅和成就感,真實而飽滿。
—— 還有,某個平凡的黃昏,我停下腳步,認真看了一次完整的、染紅天際的落日,心里什么也沒想,只是覺得,真美。
這些片段,微小,普通,散落在記憶長河的角落里,早已被日復一日的重復、壓力、瑣碎和麻木覆蓋、掩埋。我以為它們消失了,無足輕重。但在這里,它們被單獨提取、封存,成了“遺失物”。
我真正遺失的,不是鋼筆,不是熱情,甚至不是某個具體的目標。
是在奔忙中,不斷被丟棄的、那些能讓我真切感覺到自己“活著”的微小瞬間,是那份對世界保持感受和好奇的“本心”。我把它們當作無用的累贅,一點一點扔掉了,以換取所謂的效率、成熟、適應。直到最后,連感知“遺失”的能力都變得遲鈍。
我伸出手,不是去抓取那些光影片段,而是輕輕觸碰承載著它們的那片空間。一股微弱但真切的暖流,從指尖傳來,流經近乎透明的臂膀,匯入胸腔。那是一種“確認”的感覺。
“看來,你找到了。”那個中性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離我更近了些,又似乎無處不在。
“我……我只是忘了。”我低聲說,看著自己略微恢復了一些實質感的手指。
“遺忘是另一種形式的遺失,有時更為徹底。”聲音說,“你該離開了。同化過程已暫停,但逆轉需要時間,以及你返回后持續的‘回憶’與‘拾取’。‘守夜人’會帶你返回邊界。”
話音落下,那只漆黑的渡鴉,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身旁的書架頂上,松脂眼睛看著我。
我看著它,這次不再感到恐懼,只有一種復雜的了然。它是我內心“遺失”的引路者,是潛意識發出的、最后求救的信號,是這個“遺失之境”的規則化身,還是三者皆是?或許并不重要。
我跟著渡鴉,沿著來路返回。周圍的景象開始變得模糊,仿佛褪色的水彩。那扇厚重的舊木門再次出現在前方。渡鴉停在門邊,不再前進。
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這片收納了無數“失去”的寂靜國度。然后,握住了黃銅門把手,推開。
門后,不再是地鐵隧道的黑暗。是光,清晨清冷的、淡藍色的天光。帶著汽車尾氣和早點攤氣味的、熟悉的城市空氣涌了進來。我踉蹌一步,發現自己站在離公寓樓不遠的一個老舊街心花園里,背后是一堵爬滿枯藤的磚墻,根本沒有門。
天快亮了。我渾身冰冷,疲憊欲死,但頭腦卻有種異樣的清醒。手里似乎攥著什么,攤開手掌——是那支失而復得的銀色鋼筆,筆帽好好套著,只是筆身上多了一道極其細微的、仿佛被什么堅硬之物輕輕刮過的淺痕。
口袋里的手機瘋狂震動起來,是無數個未接來電和信息的提示。昨晚,我“失蹤”了一整夜。
我抬起頭,深吸了一口寒冷而真實的空氣。晨光刺破云層,照亮高樓冰冷的玻璃幕墻,也照亮花園里一片凋零的月季花瓣上,將落未落的、鉆石般的露珠。
渡鴉不見了。或許它從未以真實的形態存在過。
但我看見了,在街角垃圾桶邊緣,在空調外機冰冷的陰影里,在寫字樓光潔如鏡的幕墻反光中,那一閃而過的、幽藍的黑色。它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尋。
我握緊了手中的鋼筆,金屬的冰涼提醒著我存在的實感。轉過身,向著公寓,向著那個充滿了未完成PPT、上司郵件和無數“必要”瑣事的世界,慢慢走去。
我知道,有些東西,一旦看見,就再也無法真正遺忘了。那只渡鴉,那扇門,那片寂靜的國度,它們就在那里,在現實的褶皺里,在感知的邊緣。而我必須學著,在每日的奔忙與遺忘中,撿回一點,再撿回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