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鑫旅館的煤油燈在穿堂風中搖曳,燈罩上積年的蛛網被火苗烘得發脆,像一張被命運烤焦的網,隨時會崩裂。燈影在斑駁墻面上晃動,如鬼魅低語,又似人心浮動。
劉子龍把董秀芝的照片往桌角挪了挪,動作輕得幾乎無聲。相紙邊緣的折痕里還沾著幾粒麥糠——那是上次從冢頭鄉帶出來的,混著汝河岸邊的泥土氣息。照片上的女人正抱著漢中站在打谷場上笑,陽光把她的藍布褂子染成金黃,連發梢都泛著光。那笑容仿佛是用整個秋天的陽光織就的,溫暖得足以融化鐵血男兒心底最深的寒霜。

“任務完成得不錯,喝一杯慶賀一下?”
蘇曼麗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旗袍開叉掃過他的褲腿,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茉莉香。她手里拎著一瓶紅酒,標簽已泛黃卷邊,像一段褪色的記憶。“法國貨,張盛霖送的。”她語氣輕巧,卻掩不住眼底的試探。
她往高腳杯里倒酒,酒液在昏黃燈光下緩緩流淌,濃稠如血,映出壁爐里跳動的火光,也映出兩人之間那道看不見的溝壑。
劉子龍沒接酒杯。他盯著墻上那幅《豫西交通圖》,圖上的紅鉛筆在“開封”二字周圍畫了三個圈,墨跡暈開,像一朵爛透的花,又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樓下傳來皮鞋聲,“踏、踏、塔……”,節奏精準——是徐中立派來的巡邏隊,每兩小時一輪,表面是“保護”,實則是監視。這間旅館早已被織成一張細密的網,而他們,既是演員,也是獵人;既是誘餌,也是執網者。
“聽說董嫂子織得一手好布。”
蘇曼麗突然抬手去夠照片,指尖將觸未觸之際,手肘卻“不小心”撞翻了紅酒杯。
猩紅的酒液潑灑而出,迅速漫過相紙。董秀芝的笑臉在酒漬中暈開,金黃的陽光被吞噬,輪廓模糊,像被血糊住了似的。那片麥田、那個孩子、那份安寧,仿佛在一瞬之間被這杯紅酒徹底抹去。
劉子龍的手猛地攥住酒杯,指節泛白得像凍住的蘿卜。杯沿的玻璃硌得掌心發麻,他盯著蘇曼麗慌亂的臉,眼神如冰封的湖面,深不見底。片刻后,他忽然松開手——酒杯在地毯上滾了兩圈,沒碎,卻把更多的酒潑了出來,像一場無法遏制的流血,蔓延成一片暗紅的沼澤。
蘇曼麗的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砸在桌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掏出繡著梅花的帕子去擦照片,動作急切,卻把紅漬抹得更大,像在徒勞地擦拭一場無法挽回的罪過,“我只是想看看嫂子長啥樣……你從不提她,可我知道,她是你心里最軟的地方。”
劉子龍彎腰撿起照片,相紙已經發皺、軟塌,像一片被揉過的煙葉,再也撫不平。他沒說話,轉身往壁爐里添了塊木炭。火苗騰起,舔舐著酒漬斑斑的相紙邊角,董秀芝的影子被放大投在墻上,忽大忽小,扭曲變形,像在跳一支怪異的舞——一個在火光中掙扎的幽靈,一個被現實撕碎的幻夢。
“你故意的。”
他終于開口,聲音比壁爐里的灰燼還冷,比開封的冬夜還寒,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進骨髓。
蘇曼麗的肩膀劇烈一抖,突然一把扯下耳垂上的珍珠耳環,“啪”地扔在桌上,珍珠滾落,撞在銅燭臺底座上,發出清脆的哀鳴。
“是!我就是故意的!”她聲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壓低,帶著壓抑已久的委屈與憤怒,“你看我的眼神,跟看塊石頭似的!你心里只有任務,只有董秀芝,可我……我也在這條船上,我也在流血!我不是你的道具,不是你用來演戲的影子!”
劉子龍順著她的指尖看去,目光落在地毯上——那片酒漬在燈光下悄然蔓延,竟詭異地勾勒出豫西地圖的輪廓:洛陽在左,許昌在右,而開封的位置,正好是一團最深的紅,像一顆正在流血的心臟,跳動著,卻瀕臨衰竭。
兩人盯著那片紅,誰都沒再說話。只有壁爐里的柴火偶爾“噼啪”爆響一聲,像在替他們嘆氣,像在為這片土地的傷痛哀鳴。

后半夜,月光從窗簾縫隙里鉆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冷冽如刀。
劉子龍靠在門框上抽煙,香煙的火星明滅間,眼角余光瞥見對面閣樓的窗玻璃閃了一下——不是反光,是相機鏡頭特有的銳利亮光,像一只窺伺的眼睛,冰冷、精準、無情。
他心頭一凜,猛地拽住蘇曼麗手腕,將她拉入陰影。手指在她掌心快速劃出兩個字:“鏡子”。
這旅館的轉角處安著一面穿衣鏡,角度刁鉆,正好能照見他們的窗口。隨行的特務躲在鏡后,既能偷拍,又不必露面,還能把他們的“私會”拍成曖昧證據,成為徐中立向岳竹遠告狀的利器——說他們假戲真做,動搖軍心,甚至暗通延安。
“去把燈關了。”
劉子龍的聲音壓在喉嚨深處,煙味噴在蘇曼麗的耳廓上,溫熱而危險。
她轉身時,旗袍的開叉掃過他的手背,絲綢冰涼,像一條潛行的蛇,提醒他:這并非尋常的親密,而是生死一線的共謀。
黑暗瞬間吞沒房間。兩人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一急一緩,如同心跳的對答。
劉子龍摸到墻角的藤箱,掀開蓋子,里面藏著三把二十響駁殼槍,槍身的藍鋼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沉睡的猛獸,只待一聲令下便撲向獵物。
他突然想起入黨介紹人劉祥慶臨終前的話:“越是看著近的人,心說不定隔得越遠。信任,要用血來試,不能用情來猜。”
“他們要的是咱倆‘私會’的照片。”
蘇曼麗的聲音從陰影里鉆出來,帶著一絲苦笑,卻比哭更讓人心顫,“徐中立想借這事到岳站長那告狀,說我們立場不穩,甚至懷疑你是重慶派來的雙面間諜。他要的是你的命,我的名聲,還有我們在豫西這條線的覆滅。”
她往他這邊挪了半步,香水味里混著紅酒的酸氣,像一場精心策劃的迷局:“你信我嗎?”
劉子龍沒回答。他摸出懷表,表蓋內側那朵野菊早已干透,花瓣脆得像紙,輕輕一碰就會碎。這是董秀芝在他離家前夜,用銀簪別在他衣襟里的,說:“野菊耐寒,開在霜里,也開在心里。”
就在此時,樓下的皮鞋聲又響了,這次停在門口。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細微卻刺耳,像毒蛇咬在耳膜上——死神的腳步,近在咫尺。
“快!”
他拽著蘇曼麗撲向壁爐后的暗格。藤箱里的槍“嘩啦”掉出一把,砸在地毯的酒漬上,濺起暗紅水花。暗門合攏的剎那,他透過縫隙看見穿衣鏡的反光里,一個戴禮帽的黑影正舉著徠卡相機,鏡頭對準他們空著的椅子——像在拍攝一場早已預設的悲劇,一場注定要被曲解的忠誠。

密道里霉味嗆人,石階濕滑,空氣凝滯如棺。
蘇曼麗的高跟鞋在石階上一崴,身子踉蹌。劉子龍伸手扶她,指尖無意探入她旗袍口袋,觸到一片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竟是一朵新鮮的野菊,花瓣飽滿,露珠未干,與這陰暗潮濕的密道格格不入,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偷渡而來。
“這是……”
“董嫂子托人捎來的。”蘇曼麗聲音低了些,近乎耳語,像在懺悔,“她說……讓你別記恨我。她說,你在外頭不容易,身邊有個能說話的人,是福氣。”
劉子龍的手頓在半空。他想起照片上董秀芝的笑臉,想起她總在槐樹下等他回家的身影,突然覺得眼眶發燙,喉頭哽咽。
密道盡頭透出微光。他抬頭,看見蘇曼麗耳后別著的那朵野菊——和董秀芝常戴的那種一模一樣,只是花瓣少了一片,像個沒說出口的遺憾,像一段無法彌補的虧欠。
原來,她們早已在暗中達成了某種默契。一個守家,一個護他;一個織布,一個持槍。而他,夾在中間,以為孤獨,實則被兩雙手同時托舉。
夜深,旅館走廊盡頭,一雙眼睛悄然退入陰影,相機快門輕響,如蝶翼振顫。
而劉子龍站在密道出口,望著黑魆魆的夜空。不遠處的屋脊上竟然蒙上了一層白色——不知何時,天空已悄然飄起了雪。雪花無聲落下,覆蓋了血跡、謊言與窺視,也覆蓋了這座城的罪與罰。
他知道,這場棋局,才剛剛落子。
而真正的風暴,將在雪停之后,轟然降臨。#創作挑戰賽十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