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幕降臨,復旦大學祖嘉生物博物館(下文簡稱:祖嘉博物館)的標本處理室里,一只新制成的豹貓標本安靜佇立。
突然,“咯噠”一聲輕響,它動了起來,摔進了桌旁的紙箱。門被拉開,一只海南長臂猿長長的手臂一蕩,落到了豹貓的不遠處……
這不是奇幻電影,而是復旦大學生物學科普教育基地(下文簡稱:生物科普基地)新近出版的兒童科普繪本《歡迎來到毛尾巴餐廳》的開篇場景。

不久前的新書發布會上,當孩子們將這個場景搬上舞臺,扮演那些“復活”的標本時,臺下一位女老師靜靜地望著,眼帶笑意。
她是吳燕華,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生物學科普基地主任。這個秋天,她與團隊出版了以祖嘉博物館為原型的生物多樣性保護科普讀物,這場發布會,不僅是新書發布,更是她與團隊十年來系統性科普之路的縮影。
當遺傳學出身的教授
跨界做生物多樣性科普
2018年5月17日,國際博物館日,修繕一新的祖嘉博物館向公眾敞開大門。吳燕華想起自己第一次走進標本館時,瞬間被震撼——“從銀杉的葉片到白鱀豚的尾鰭,從珙桐的花朵到丹頂鶴的羽翼,九萬余件珍貴的標本就靜靜地躺在這里。”
震撼之余,緊迫感油然而生:“這些珍品曾在‘小黑屋’里塵封多年,如今重見天日,該如何讓更多人真正‘看見’它們?”
不久后,這位遺傳學教授做了一個有些“跨界”的決定。她主動找到當時的科普基地主任喬守怡教授說:“要不我來兼個職?”這源于一種樸素的情感:
“我既然畢業留在了立人生物樓工作,我就有理由去把老先生們用畢生心血建設的標本館傳承下去。”

祖嘉博物館內
這個想法得到了學院的支持,就這樣,吳燕華成了科普基地的兼職老師,也是祖嘉博物館的“一號講解員”。沒有現成的講解詞,她就帶著學生志愿者一起寫、一起改。“第一版講解詞,是拿我們課程的學生做‘小白鼠’,看他們的反應,再組織語言、打磨稿子。”講解詞前后改了十幾版,至今仍在迭代。
從云端到心間,一座寶庫被看見
祖嘉博物館館藏9萬余件動植物標本,絕大多數由復旦老一輩學者親手采集、制作并鑒定。20世紀50至80年代,他們奔赴各地,忠實記錄了中國特定歷史時期的物種多樣性圖景。
如何讓靜態的博物館“活”起來?吳燕華帶領團隊探索出一條從實體到虛擬、從線下到線上的全維度科普路徑。

“云上博物館”
2020年,“云上博物館”上線,借助VR技術,觀眾可零距離觀賞館藏精品。“疫情期間,手機端的博物館成了重要的科普窗口。”吳燕華說。
但這還不夠。2022年,團隊推出《從祖嘉生物博物館看生物多樣性保護的“中國智慧”》系列課程:20節課、254分鐘、10個課件、5萬字講義、45道自測題……在多個平臺推出后,點擊量和閱讀量累計超過100萬次。

Skylab直播評論區同學們都很活躍
“Skylab直播”則開創了另一種科普形式。學生做主播,帶觀眾云參觀博物館、走進天目山野外課堂、探訪國家重點實驗室。“那次在天目山直播,學生們下到溪水邊找天目臭蛙,晚上燈誘昆蟲,看著獨角仙爬到老師肩膀上……評論區都炸了,在線6000多人,都是真正熱愛大自然的孩子。”吳燕華回憶。
疫情期間的“與鳥為鄰”直播更成為治愈系爆款。學生在宿舍窗口完整記錄了烏鶇一家的育雛過程,從孵化到離巢,新生命的誕生給居家的人們帶來溫暖。

虛擬仿真系統
團隊還將虛擬仿真技術引入教學與科普實踐,開發了國家級虛擬仿真實驗項目。“我們把天目山考察路線上的幾百種植物全部建成數據庫,還把鳥類數據做成了VR場景。你進入虛擬的林地,常見的林鳥就會出現;走到溪流邊,鳥的種類又不同。學生可以沉浸式地進行鳥類多樣性調查。”
每年的復旦大學科技節,祖嘉博物館都會成為熱門打卡點。2023年科技節,團隊設計了“標本偵探”互動游戲,孩子們根據線索在博物館中尋找特定標本,完成任務后可以獲得定制徽章。
“最讓我們驚喜的,是復旦校園里藏龍臥虎。”吳燕華笑著說。哲學學院的觀鳥達人、經濟學院的動物園愛好者、大數據學院的鳥類繪畫高手……不同專業的師生因為對自然的熱愛匯聚到祖嘉博物館周圍,形成了獨特的科普團隊。
為白鱀豚寫一個故事
然而,無論是云博物館還是視頻課,其受眾仍有門檻。“我們之前做的課程,至少要初高中生才能消化。但科學的種子,能不能播撒得更早一些?”
一次博物館開放日正值“世界白鱀豚日”,志愿者問孩子們是否知道這個日子,他們一片茫然。“志愿者指著標本問孩子們那這是什么,孩子們還是沒有反應。”吳燕華復述時,聲音低沉,“志愿者后來很傷心地和我說了這個事情。我就想,如果白鱀豚能聽到,它會難過地發現今天的小朋友已經不認識它了。它已經在野外滅絕,沒有關于它的童話走進孩子們心里。”
那一刻,一個念頭無比清晰:“我們能不能寫一個故事,讓夜晚的標本‘活過來’?”繪本的想法由此生根。



三本科普讀物
歷時2年,《歡迎來到毛尾巴餐廳》的創作,是一次漫長的“跋涉”。書中,標本們在深夜開了一家餐廳,講述各自的故事。豹貓、小靈貓、兔猻等祖嘉博物館的獸類標本成為主角,它們的冒險穿越復旦校園、江灣濕地,最終在校園美食節達到高潮。
“我們不斷修改,既要保證趣味性,又不能有科學漏洞。”吳燕華說,“比如豹貓到底怎么畫,既能體現可愛讓小朋友喜歡,又要符合科學,因為它既不是貓也不是豹,面部和身上的斑紋都有講究。”

《歡迎來到毛尾巴餐廳》內頁
畫師與科學顧問反復溝通,團隊還專門請幼兒園孩子試讀。《迎接比賽的豆豆》一書,取材于崇明東灘的濕地生態系統,以招潮蟹等底棲生物為主角。試讀會上有小朋友問:“為什么豆豆這本書的主角不是妹妹是哥哥?”老師們耐心解釋:招潮蟹中只有雄性才會有兩個大小不同的螯,這是它們最典型的生物特征之一。
另一本面向青少年的《定格的生命》,則將目光投向了祖嘉博物館中那些真正的“鎮館之寶”,講述標本背后真實的科學采集故事與物種保護困境。
吳燕華將初稿的撰稿任務交給了祖嘉博物館多年來的講解志愿者們。“綠孔雀的作者顧伯健,他的博士課題就是這個物種的保護;普氏原羚的所有圖片都是卓錦自己去野外拍攝的.....我想用同學們的筆觸,讓復旦年輕人把老先生們的標本以講故事的方式傳承下去。”

《定格的生命》內頁
團隊也非常重視這本專業圖書的嚴謹性。編寫“海南長臂猿是世界上最瀕危的靈長類”這句話時,團隊為是否加“之一”字反復查證,直到找到2025年4月一篇權威論文的標題明確寫著“the world's rarest primate”(世界上最稀有的靈長類),才最終定稿。

吳燕華(右三)與科普讀物創作團隊
“復旦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出精品。”吳燕華的話,成了團隊的信條。
百年技藝,正在年輕人手中延續
所有精彩故事的起點,是祖嘉博物館里那一件件沉默的標本。而它們的背后,是跨越百年的手作技藝與傳承。
唐氏家族與這些標本有著五代不解之緣。
1861年,以漁獵為生的唐春營被英國傳教士拉都胥相中,學習歐式動物標本剝制技術,開啟了唐氏標本制作技藝的傳奇。如今全國多家科研機構和高校的脊椎動物標本,大多出自唐氏傳人之手。

這樣手寫的標本采集記錄本在唐仕敏的桌子上有很多
唐仕敏是第五代傳人,也是祖嘉博物館動物標本制作與維護教師,今年已70多歲。在動物標本室,他打開一本邊角磨損、紙頁泛黃的記錄本,上面是父親唐子英工整的手寫筆跡:采集地點、時間、體長、體重……“過去的條件限制,沒有計算機,只能手寫。”他摩挲著紙頁,“但你看,數據非常完整。現在標本干了,量出來的數據不準確,但我們有最原始的記錄。這就是它的價值。”
祖嘉博物館約90%的動物標本出自唐子英先生之手。1982年,唐仕敏調入復旦,接過了父親的接力棒。2018年,唐仕敏將一件珍貴的藍冠噪鹛標本重新翻制。“這個物種在云南已經區域性滅絕,我們這件標本是1956年在思茅采集的,可能是國內唯一的姿態標本。”他說,“翻制老標本難度很大,但必須做好,否則壞了就再也沒有了。”

唐仕敏(左)與嚴珺(右)
如今,他正將畢生所學,傾囊傳授給徒弟嚴珺。2020年,這位復旦畢業生回到母校,跟隨唐仕敏學習脊椎動物標本制作,并作為生物科普基地專職教師,守護這座博物館里的標本。
嚴珺跟隨唐仕敏學習兩年多,已經能夠獨立完成鳥類標本制作。“唐老師毫無保留地教我,從解剖處理、皮張剝離、防腐防蟲,到內部填充、隱形縫合、姿態整理……每個細節都一絲不茍。”
但她學到的遠不止技術。“唐老師對動物的了解太深了。哪種鳥遷徙時先到,哪種獸類喜歡什么棲息地,這些經驗是幾十年的積累。”嚴珺說,“現在觀鳥的人多了,信息渠道也多了,但老師的這些經驗仍然珍貴。”
在隔壁的植物標本室,祖嘉博物館植物標本制作與維護教師陸帆守護著另一份珍貴遺產。

植物標本室一角
8萬余份植物標本中,有近60位中國第一代植物分類學家的采集成果。“錢崇澍、曲仲湘、徐炳聲......這些老先生采集的標本,不僅是植物樣本,更是中國植物學發展的見證。”陸帆說。
他用三年時間將館藏八萬份植物標本全部整理一遍,為每一種植物逐一選取保存最完整的標本進行數字化存檔,在中國植物圖像庫中建立了完整的檔案。
陸帆幾乎每天都會來到標本室,整理、鑒定、維護那些珍貴的植物標本。“我們館藏的完整性在國內高校中是很高的。”他自豪地說,“每一份標本都鑒定到位,數據完整。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陸帆(右)與崔焱琳(左)
如今,陸帆也有了接班人。年輕的崔焱琳正在學習植物標本的管理和維護,將這份守護延續下去。
體系支撐,讓星火燎原

吳燕華(三排右一)在祖嘉博物館開展科普活動
身兼科研、教學與科普,吳燕華不覺得疲憊。“它們本就是一體的。”她在遺傳學課上引用博物館案例,學生聽得入神;學生的科研數據可轉化成科普手冊,公眾觀察數據又能反哺研究。“科學普及、科學研究、教學育人,這三者能形成美好的閉環。”
個人的熱情如同星火,而體系的支撐才能讓星火燎原。吳燕華的背后,是一個從學院到學校的支撐網絡。
生命科學學院黨委書記陳浩明記得,當初博物館面臨發展瓶頸時,是吳燕華主動站出來。“她說,給我一點時間,我能讓它活過來。”學院全力支持,協調空間、爭取編制、整合資源。“當時學院空間極其緊張,但我們依然拿出了近千平方米,建成了專業展廳。”為了解決唐氏技藝傳承問題,學院專門爭取編制,招收了嚴珺作為唐老師的徒弟和博物館專職教師,“把‘人’的問題解決了”。

資金是另一大難題。前院長毛裕民捐贈的1000萬港元是博物館新生的基石;而繪本出版的費用,則來自唐仲英基金會的公益支持。
“科普不是錦上添花,而是一所大學必須承擔的責任。”陳浩明表示,在自媒體時代魚龍混雜、偽科學泛濫的今天,大學的科普工作顯得尤為珍貴。它不僅傳播知識,更傳遞一種態度:對科學的嚴謹,對生命的敬畏,對傳承的擔當。
有了平臺和資源,吳燕華像一個“樞紐”,鏈接起老先生的技藝、青年學者的知識、學生的創意、基金會的支持、出版社的專業,甚至藝術家團隊的靈感。

如今,祖嘉博物館每年接待超過5000名參觀者,科普課程全網閱讀量超百萬,三本新書只是這個龐大科普體系的最新成果……看著新書發布會舞臺上演著話劇的孩子們,吳燕華想起多年前那個提問“白鱀豚是什么”的小朋友。
通過繪本、通過話劇、通過博物館里生動的講解,越來越多的孩子認識了這些“定格的生命”。“當科學真正走進孩子心里時,你會看見它發芽的樣子。”吳燕華說。
而那顆種子,或許就在某個孩子翻開《歡迎來到毛尾巴餐廳》的夜晚,悄然種下。


組稿|校融媒體中心
文字|趙天潤
圖片/視頻|受訪者提供
視頻|生物學科普基地
編輯|瞿立
責編|葉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