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霧鎖九洲
踏入九洲城一座石橋的剎那,水汽便溫柔地拂了上來。像一條看不見的、涼滑的綢子,帶著池底青苔與岸邊濕土的氣息,溫柔又不由分說地拂過面頰。隨即,一個朦朧的、跳動著無數細小光斑的世界,便在氤氳的白霧后,緩緩顯出了輪廓。
那霧,是這里的主宰,也是這里的魂靈。它并非沉重呆滯的一片,而是活的,有呼吸的。絲絲縷縷,從池沼的每個角落,從嶙峋假山的石縫間,從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葉片闊大而低垂的植物根部,裊裊地、無聲地升騰起來。起初只是薄如蟬翼的一層,貼著水面款款流動,將一池碧水暈染成一塊巨大的、濕潤的、正在融化的墨玉。漸漸地,它們匯聚起來,變得濃郁,卻又絕不密實到令人窒息,只是恰到好處地將遠近的一切,都籠上一層夢境般柔和而恍惚的紗。

紗幕之后,是石的國度。假山并非一味堆疊雄奇,它們更像是從大地深處自然生長出來的骨節,帶著被水汽滋養了千百年的沉靜與靈秀。深褐的、青灰的、染著蒼綠苔痕的巖石,被這流動的霧氣切割、重組,時而露出陡峭的一角,像巨獸的脊背;時而又被完全吞沒,只留下一片令人遐想的空白。水珠沿著石壁看不見的紋理慢慢凝聚、滾落,滴答一聲,落入下方的池子,那聲音清冽得仿佛能洗耳,在一片靜謐中蕩開細微的、漣漪般的回響。
池水便在這石與霧的懷抱里,靜靜地臥著。水是極清的,卻因了霧的籠罩和光線的漫射,看不清底,只覺得是一種深邃的、化不開的綠,綠得沉靜,綠得幽涼。幾片圓圓的睡蓮葉子浮在水面,葉心托著將凝未凝的水珠,像盛著小小的、銀亮的夢。一座小小的拱橋,漆色已有些斑駁,靜靜地跨在水面最窄處,橋洞彎彎的,將另一側的霧景與綠意,框成一幅不斷變幻的、濕潤的宋人小品。

綠植是這夢境里最安穩的注腳。沿著蜿蜒的、被霧氣打得微濕的石徑兩旁,蕨類植物舒展著羽毛般細碎的葉片,竹叢在霧中顯出朦朧而挺拔的剪影,更有許多低矮的、葉脈里仿佛都蓄著水光的草木,密密地簇擁著,將蓬勃的生命力化作一片沉甸甸的、墨綠色的寂靜。偶爾,一滴積蓄了許久的霧水,從高高的葉尖墜落,“啪”地一聲,打在下方的芭蕉葉上,那聲音飽滿而圓潤,隨即又被更廣大的寂靜吸收下去。
我沿著小徑,漫無目的地走。腳步落在微濕的石板上,發出輕微的、悶悶的聲響。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先生,穿著樸素的中山裝,良久,才輕輕嘆出一句:“這哪里是人造的景致,分明是把‘洛神賦’里的句子,一句一句,化在這水里霧里了。”他身旁的老伴沒有接話,只是瞇著眼,嘴角噙著一絲恍惚的笑意,仿佛整個心神,都已浸到那一片空濛的綠與白里去了。另一邊,兩個年輕的女孩子,舉著手機,試圖捕捉霧氣流散的軌跡,低聲驚嘆著:“快看那一縷,飄過去的樣子,好像有生命似的……”
我就靜靜地站著,任憑越來越濃的、帶著黃昏涼意的水汽浸潤衣衫。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它慣常的刻度,變得像池水一樣粘稠而緩慢。遠近的人聲、腳步聲、甚至自己的呼吸聲,都被這無所不在的霧過濾了,吸走了,只剩下一種龐大的、柔軟的寧靜,包裹著一切。

原來,“仙境”并非遙不可及的蓬萊方丈。它或許,就藏在這精心又似乎毫不經意的水石草木之間,藏在這一呼一吸、流動變幻的霧氣里。它要的,不是驚嘆,而是沉醉;不是抵達,而是忘卻——忘卻園墻之外的那個喧囂世界,甚至,忘卻此刻站在這霧中的自己。當視覺被溫柔地蒙蔽,聽覺變得敏銳而內向,皮膚感受著最原始的濕潤與清涼,心神便從軀殼中松脫出來,與這石,這水,這霧,這無邊無際的、沉靜的綠,融在了一處。
不知站了多久,光線似乎又暗了一層,池水顯得更幽深,假山的輪廓在暮色與濃霧的雙重掩蓋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那一個用水、用石、用霧與綠織就的夢,便如此清晰地留在了身后,也留在了身體記憶的某處,帶著池水的幽綠與青苔的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