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趟車,晚點了整整一百二十分鐘。
起初,我是焦躁的,坐立不安,不時轉(zhuǎn)頭去看頭頂那塊巨大的電子屏上,自己的車次后面,那幕紅色數(shù)字如何一分一分地累加。后來,焦躁被漫長的等待磨鈍了,成了空茫。我索性不再看時間,只望著眼前這片被玻璃穹頂攏住的、無比闊大又無比匆忙的光影之海。人潮,是這里唯一的河床。潮水打著旋,分開,匯合,永無止息……
時尚女子拎著亮眼的手提箱,路過我時,一抹香風(fēng)幽然入鼻,令人心中一舒——
業(yè)界精英拉著方正的行李箱,輪子碾過光潔地面的聲音,急促而單一——
身背巨大行囊的旅人,臉上刻著長途硬座的疲憊,腳步卻沉實地邁向某個確切的出口——
更多的是那些神色平淡的普通人,他們淹沒在這宏大的吞吐里,像無聲的、奔忙的注腳。
空氣里,夾雜著遙遠的鄉(xiāng)音、廣播字正腔圓的催促、還有某種被中央空調(diào)過濾后依然存在的、屬于無數(shù)陌生人的溫?zé)釟庀ⅰ?br>我像一塊逐漸冷卻的石頭,怔怔地望著這靈動的景象,心里空落落的,直到那個小女孩的笑臉,像一尾忽然躍出灰暗水面的、銀亮的魚,撞進我的視線……
她約莫五六歲,被一個身形精瘦的男人緊緊攥著手腕,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在人流的縫隙里沖刺。男人肩上挎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另一只手提著一個鼓囊囊的、印著某調(diào)料廣告的黃色塑料袋,塑料袋嘩啦啦地響,與他們的步伐一樣慌亂。他們是在與時間賽跑,目標(biāo)直指我斜對面那個檢票口——屏幕上正閃爍著鮮紅的“停止檢票”字樣。
女孩跟不上父親的步伐,跌跌撞撞,腦后的羊角辮散了半邊,但她卻在笑。不是那種矜持的笑,而是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豁了一顆的門牙,眼睛彎成了細細的月牙。那笑容如此飽滿、如此明亮,仿佛她不是在奔赴一趟即將關(guān)門的列車,而是奔向一場期待已久的、灑滿陽光的郊游。
男人終于氣喘吁吁沖到檢票口,忐忑不安的將車票和身份證塞給工作人員。
那是個面孔嚴肅的中年女性,她低頭看了看票,又抬眼看了看滿頭大汗的父親和笑容燦爛的女兒,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那一刻,我猜想她會例行公事地搖頭,用規(guī)則鑄成一道冰冷的鐵門。然而,她沒有。她極快地向兩側(cè)掃了一眼,手中的檢票鉗落下,“咔噠”一聲輕響。接著,她做了一件微小到幾乎無人察覺的事:她伸出手,不是接遞什么東西,而是在那奔跑得熱氣騰騰、小臉通紅的女孩的羊角辮上,極其輕柔地,拂了一下。只是指尖一帶而過,快得像一個錯覺。然后她側(cè)開身子,下巴朝通道深處一揚,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閘門在男人千恩萬謝的點頭和女孩一串清脆的、鈴鐺般的笑聲中,于他們身后緩緩合攏。那尾銀亮的小魚,躍入人海的更深處,不見了。
我周圍龐大的喧囂——廣播聲、腳步聲、行李箱的轱轆聲——似乎瞬間退遠,成了一個模糊的背景。剛才那幾秒鐘里,一個父親粗糲的焦急,一個女孩無邪的歡欣,一個陌生人沉默的指尖,共同完成了一次微不足道卻又無比真實的“通過”。
沒有豪言,沒有壯舉,只有被生活追趕的狼狽,和在這狼狽縫隙里,依然開出的那朵小小的、不合時宜的歡悅之花。那朵花,被一個看似冷漠的指尖,溫柔地觸碰了一下。
我的車終于開始檢票了。
我站起身,匯入那條屬于我的、沉默的隊列。電子閘機識別身份證的聲音冰冷而準(zhǔn)確,“嘀”的一聲,綠燈亮起。我走過那道線,忽然覺得,這兩小時的延誤,或許并非徒然的虛耗。它讓我看見了,在這座以速度和鋼鐵著稱的建筑里,在那精密如鐘表、冰冷如程式的運行規(guī)則之下,流動著另一種更為古老的“規(guī)程”。
那規(guī)程,關(guān)乎親情,關(guān)乎對稚嫩歡顏的本能呵護,關(guān)乎陌生人在權(quán)限邊緣那不動聲色的、指尖般的溫度。
高鐵站是時代宏大的結(jié)點,而生活,總是由這些微小、具體、帶著體溫的細節(jié),悄然縫合。
前方,明亮的“和諧號”列車靜臥軌上,即將帶我駛向下一段既定的里程。而我行囊里,似乎多了一點東西。
那東西雖然沒有份量,但讓我心底踏實溫暖……
那不過是茫茫人海間一枚迷路的、來自陌生女孩的笑臉,和一絲指尖拂過的、幾乎感覺不到的暖風(fē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