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日報客戶端記者 張體義
在日前進行的中國考古博物館“中華文明溯源系列學術講座”第六十四期講座中,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岳占偉研究員以《偉大的商文明——以殷墟考古發現來實證》為題,系統闡述了商文明的歷史地位、文化內涵及其在中國古代文明以及世界文明史中的重要意義。中國歷史研究院副院長、中國考古博物館館長劉國祥研究員主持本次講座。

岳占偉研究員結合殷墟考古發現,圍繞城市、青銅、文字、玉石等商文明的四個核心維度進行系統闡釋。

商文明是繁榮的城市文明。殷墟作為商代晚期都城,其城市結構具有鮮明的開放性特征。殷墟存在雙重城圈結構,除小屯宮殿區外,1999年在殷墟東北部發現的洹北商城可能為盤庚至武丁前期的都城所在,其性質雖存爭議,卻拓展了殷墟的時空框架。值得注意的是,殷墟暫未發現城墻遺跡,經近百年系統勘探,可推斷其為一座不設城墻的都城。這與早商、晚商時期其他都城如鄭州商城、偃師商城形成鮮明對比,反映出商代晚期在政治、軍事與意識形態方面的獨特選擇。
殷墟的聚落布局呈現“聚族而居”的形態。王族居于宮殿區核心,其他族邑分布周邊,形成“眾星拱月”的分布模式。外圍族邑如邵家棚、辛店等遺址,不僅拓展了殷墟的時空范圍,更承擔著手工業與防御職能。辛店遺址發現的大型鑄銅作坊,面積達百萬平方米,說明殷墟的工業布局具有明確的功能分區。此外,殷墟的道路系統修筑考究,結構包括土層、石子、陶片與獸骨,并摻入沙粒以增強硬度,體現出都城市政建設的高水平。

宮殿區作為都城核心,其布局已初步形成“前朝后寢,左祖右社”的雛形,與后世北京城的宮城理念一脈相承。近年發現的宮殿區西側大型池苑,面積達五萬余平方米,設有進、排水系統與人工島臺,兼具實用與禮儀功能。池苑在殷墟各聚落中普遍存在,既是建筑取土的結果,也承擔著排水與景觀功能,構成都城水網系統的核心節點。此外,2004年殷墟發現的大司空四合院式建筑群,進一步證實殷墟各族邑均采用高臺建筑與院落布局,體現了商代建筑技術的成熟與禮制秩序的初步建立。

商文明是燦爛的青銅文明,商代青銅文明代表了中國青銅文化的第一個高峰。青銅器器形莊重渾厚,紋飾繁縟,尤其是多層花紋的范鑄工藝,體現了商代工匠的卓越技藝。王陵區出土的牛鼎、鹿鼎等重器,是商代青銅藝術的典范。青銅文明的興盛,其內在動因在于禮制社會的需求。商代雖未如周代及以后形成系統著錄的禮制文本,卻通過青銅禮器具象化了身份等級與社會秩序。
禮制的核心載體集中體現在青銅器上。觚、爵組合與圓鼎體量成為身份標識的重要標準。商人重酒,酒器在禮器中占據核心地位;而周人禁酒,轉向以食器為重。在商代,圓鼎的體量直接反映所有者地位,如“亞弜大圓鼎”通高逾70厘米,屬王室專屬。觚、爵套數更是等級體系的直觀體現:一套屬低等貴族,三套為中等,五至八套屬中等偏上,九到十套則為高級貴族或王室配置。同時也存在不同情況,以郭家莊M26為例,其出土兩套觚、爵,表明墓主屬中等偏下貴族,但隨葬的 “大銅鉞”、車軎軸飾及來自長江流域的硬陶、北方草原風格的器物,暗示墓主可能是戰功顯赫的將領,其社會地位因功績超越出身身份,反映了商代“身份”與“地位”的差異。
盡管中國進入青銅時代晚于埃及、兩河流域,但商代范鑄工藝的復雜性與禮制傳統的延續性,推動了中國青銅文明的獨立發展與技術超越。青銅器不僅是禮儀用具,更是文明傳承的載體,其工藝與形制的演變,為周代青銅文化奠定了堅實基礎。

商文明是成熟的文字文明。甲骨文作為中國古代最早的成熟文字系統,雖非中國最早的文字,卻在武丁時期實現質的飛躍。武丁可能進行過文字的統一與整合,形成包含象形、形聲、會意等構字法的完整體系,為后世篆、隸、楷、行、草諸體演變奠定基礎。甲骨文內容涵蓋商王世系、戰爭、天文、歷法、祭祀等,是研究商代社會與思想的第一手資料。
除甲骨文外,殷墟還發現鑄于青銅器上的金文。后岡祭祀坑出土的青銅器銘文長達三十余字,記載賞賜、冊命等內容,開周代長銘之先河。商代晚期已掌握刻銘技術,雖數量不多,卻證實了文字載體的多樣性。“冊”與“典”二字的形象,反映出商代已形成簡冊文書制度,只因北方氣候難以保存,而甲骨、青銅上的文字得以傳世。此外,殷墟出土的三枚青銅璽印,將中國印章史從春秋推前至商代,體現了商代文書與符信制度的成熟。

商文明是發達的玉石文明。玉器在商代延續并發展了新石器時代的禮制功能。甲骨文中“寶”字從“玉”從“貝”,可見玉與貝同等珍貴,并在宮室與禮儀中有著重要地位。商代已初步形成“六瑞”體系,圭、璋、璧、琮等均為貴族身份象征。此外,玉戈長度直接關聯等級,如王陵所出玉戈最長者達46厘米,而54號墓玉戈約20厘米,體現“玉戈尺寸標示身份”的禮制原則。
商代玉雕技藝高超,俏色玉鱉充分利用玉料天然色澤,生動逼真;玉燕造型簡潔傳神,被視為“玄鳥”原型。此外,陜西寨溝遺址出土大量典型殷墟風格的青銅車馬器、兵器、金器、玉器、骨器,其中出土一件鑲嵌綠松石的銅燕,佐證了商文化的影響力遠播四方。玉器不僅是禮制載體,更是商代審美與工藝的集中體現。

岳占偉研究員認為,商文明在中華文明演進歷程中占據承前啟后的關鍵地位,其制度體系與技術成就不僅奠定了華夏文明的基本格局,也對世界文明進程作出了重要貢獻。商代已形成明確疆域與多民族國家雛形,禮制和技術體系高度成熟。國家制度上,宮殿“前朝后寢、左祖右社”格局、王陵隍濠與四條墓道規制,分別開創后世宮城、帝王陵寢制度范式;宗法制度從“兄終弟及”轉向“嫡長子繼承制”,管理制度實行“內服外服”與分封雛形結合的雙軌體制,配套系統化官職體系。
禮樂文明層面,商代構建含禮器組合、樂器配置、祭祀儀軌的完整制度,筮卦與數字卦彰顯占卜體系成熟,周祭制度與戰爭拓疆、戰俘祭祀,構成國家治理與信仰核心。科技文化上,推行陰陽合歷,記錄天象;出現針灸等醫療手段;通過法令與考古遺存印證公共環境管理意識。手工業成就突出,青銅鑄造達到世界頂尖水平,四合院建筑形制成熟、營建流程嚴謹,漆器運用螺鈿技術,造車技術發達,車兵、步兵分野明確且武器完備。文字系統以甲骨文、金文為核心,構字法成熟;軍事秉持“慎戰”思想,軍隊編制組織化程度高。

在世界文明視域中,晚商殷墟文明作為中國躋身四大文明古國的重要實證,其都城布局開創了中國開放性都邑的先河;青銅文化以禮器為核心,構建起以等級秩序為特征的禮制體系,形成獨具特色的東方文明范式;甲骨文作為漢字源頭,經過三千余年演變至今仍為億萬民眾所使用,在世界文字史上絕無僅有,展現出非凡的文化生命力;科技方面,晚商在手工業諸多領域達到世界先進水平,尤以青銅鑄造技術為最,其工藝復雜性與藝術表現力均代表當時的極高成就。商文明不僅在中華文明譜系中具有奠基與啟后的重大意義,更以其制度、技術與文化成就,在世界文明史上書寫了輝煌篇章。(圖片由中國考古博物館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