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計劃4期#
雷州的夜潮聲，與儋耳的并無二致。蘇軾獨坐驛館窗前，卻聽出分別——這里的濤聲有岸可依。三年前在昌化軍，浪拍礁石是無盡的回響，像時間本身在循環往復；今夜雷州灣的潮水，拍岸后便溫柔退去，留下明日必來的承諾。他忽然明白，自己正在經歷人生最后一次，也是最深刻的一次“告別”——不是單向的離開，而是一場三重交織的精神交割。
第一重告別，是與作為“地理坐標”的海南告別。
指尖摩挲著那串黎母所贈的檳榔，粗糙的紋理如海島的地貌。他想起離島前夜，黎族少年們圍火跳的“送別舞”。火光在他們古銅色的皮膚上跳動，吟唱的調子他始終未懂，此刻卻忽然聽懂了那旋律里的時間形態——不是直線前進的，而是螺旋上升的。每一個回環都回到相似的音符，卻已在更高的維度。
“茲游奇絕冠平生”，這七個月前渡海時所賦的詩句，此刻才顯出全部重量。他告別的豈止是檳榔樹與珊瑚礁？是在那片“化外之地”建立的另一種生存秩序：與自然達成的赤裸協議（風雨來時便縮進船屋），與異族建立的無言默契（比劃著手勢交換薯芋與詩稿），與自己和解的原始方式（在腹瀉中觀察身體如何與瘴氣談判）。這片土地給了他最殘酷的剝奪，也給了他最徹底的自由——一種剝離所有社會身份后，作為純粹生命體存在的自由。
窗外有漁船歸港的號子。他想起儋耳漁民的“招魂調”，每逢風暴過后便在灘頭響起，呼喚未歸的魂魄。此刻他覺得，自己正把一部分魂魄永遠留在了那片海里。那不是丟失，是寄存。
第二重告別，是與作為“時間刻度”的舊我告別。
張逢宴席上那碗白粥的蒸汽，此刻仍在記憶里裊裊上升。當他說出“腸胃已不識膏粱”時，席間剎那的寂靜，恰是兩種時間觀念的碰撞。張逢們活在汴京時間——以詔令更迭、黨爭起伏為刻度；而他，已調至海島時間——以季風轉向、薯芋收成、瘧疾發作為節律。
三年前的蘇軾，還會在信中詳述“荔枝三百顆”以證明苦中作樂；如今的蘇軾，連這證明都不需要了。病中腹瀉時，他注視茅廁磚縫里掙扎的蕨草，那抹倔強的綠，讓他想起烏臺詩案后被囚御史臺時，從高窗瞥見的一角天空。兩次絕境，看見的卻是全然不同的東西：那時看見的是“可能失去的整個世界”，此刻看見的是“正在生長的具體生命”。
驛站墻上那首《宿凈行院》，“歸路老更迷”的“迷”字被墨漬暈開，像一滴淚，也像一朵花。他忽然感激這病、這老、這迷茫——它們像海浪磨去礁石的棱角，不是要消滅它，是要讓它顯出被時光包漿后的溫潤本質。告別那個“一日可寫判詞三千言”的翰林蘇軾，告別那個“欲把西湖比西子”的杭州通守，甚至告別那個“一蓑煙雨任平生”的黃州東坡——所有這些舊我，都如蟬蛻般留在身后。剩下的，是一個不再需要任何比喻與修辭的、樸素的“蘇軾”。
第三重告別，是與“告別”這一行為本身所含的悲情告別。
百歲黎母穿越兩月山路而來，不是為了挽留，而是為了完成一個儀式。她拒絕玉帶時說“黎人土地，本無買賣”，這句話如棒喝。中原文明建立在“擁有”之上——擁有土地、功名、話語權；而黎母所屬的文明，或許建立在“經過”與“記得”之上。她贈他檳榔，他贈她詩歌，兩者在交換的剎那已完成全部意義，無需后續的憑證。
這讓他重新審視自己所有的離別。與弟弟蘇轍的離別，與亡妻王弗的離別，與恩師歐陽修的離別，與政敵王安石的離別……他總在離別中注入太多的悲情與遺憾，仿佛只有沉重的轉身才對得起深刻的情感。此刻忽然明白：最深情的告別，或許是最輕盈的。就像此刻對海南的告別——他不說“永念”，只說“奇絕”；不說“苦難”，只說“茲游”。
夜潮漸息。他攤開手掌，月光在掌紋里流淌，那些被相士說預示坎坷的紋路，此刻看來像極了海南的河道圖。原來所有走過的路，都以另一種形式長進了身體里。告別不是刪除，是歸檔；不是結束，是轉換存儲的格式。
遠處傳來晨禱的鐘聲，來自唐代留下的天寧寺。他想起佛經里“渡”字的雙重含義：渡過河流，也渡化眾生。這三年的海南歲月，表面看是他在渡海，實則是海在渡他——渡他越過“非黑即白”的政見之河，渡他越過“得意失意”的悲喜之河，最終渡他到達此刻的平靜：對一切經歷說“是”，對一切得失說“多謝”。
天色將明未明時，他研墨寫下最后幾行筆記：
擱筆時，第一縷曙光正爬上窗欞。他不再回頭望向南方那片已成剪影的海島，而是面向北方——那里有更長的路，更短的余生。但很奇怪，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完整，仿佛那三重告別不是將他掏空，而是為他騰出了整個宇宙的空間。
《行香子·述懷》
此刻心境，忽與七年前在泗州度歲所作《行香子》遙相共鳴。彼時詞中尚存掙扎：“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而今夜，在雷州潮聲將息的黎明前，那字句在心中自然流轉成新的韻腳：
當年寫“幾時歸去”是遙問，今夜已是抵達。“作個閑人” 不在身份，而在心境——是對世事風云的“閑看”，是對自身際遇的“閑處”，是與所有未完成的和解的“閑然”。那張琴已在心中無聲自鳴，那壺酒已是歲月釀就的悲欣交集，那溪云正從雷州灣上空流過，去向所有他曾愛過與告別過的山河。
三重告別，終歸是一重回歸：回歸到生命最原初的坦誠——承認脆弱，接納殘缺，在破碎處看見完整的新形狀。當蘇軾在曙光中推門而出，邁向通往徐聞古驛道的石板路時，他的背影不是一個老人的離去，而是一條河流，終于懂得如何同時向源頭致敬、與沿途告別、并平靜地奔赴大海。
而這，或許是留給千年后的我們，最珍貴的精神地圖：真正的告別，不是結束關系的藝術，而是升華關系的智慧——讓所有逝去的，都以光的形式，繼續照亮未竟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