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坪河的水是清亮的，順著山腳，悄無聲息地流。
河岸東邊，有一不太高的山崗，四周都是梯田，崗頂立著村里那排不知傳了多少代的木榨坊。青磚黑瓦，磚縫瓦隙間常有小草迎春，房梁椽子都漆黑漆黑。常年風雨侵蝕，有些地方墻皮已經剝落，仿佛一位飽經風霜的老者。木榨坊的木門是厚重的實木打造，邊角處被磨得光滑圓潤，門軸轉動時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那聲音混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油香，在寂靜的山崗上飄得很遠。
木榨坊里主事的，是王油匠。人清瘦，脊梁骨像一根繃緊的弦。工作時，他常穿一件被油浸得發亮、硬挺挺的粗布褂子。話不多，眉眼間總凝著一股子專注，仿佛他看的不是眼前的物事，而是沉在歲月深處的一縷幽魂。那雙手，骨節粗大，布滿了斑駁舊痕。
榨坊的靈魂，莫過于那架歷經千年滄桑的木榨。它古老得令人驚嘆，周身散發出一種烏沉沉的、近似金屬般的光澤。這木榨由一棵需三四人合抱的巨木精雕細琢而成，骨架堅如磐石。木榨的中間被巧妙地挖空，上下均為半圓形，中央一道豁口，既用于裝填油餅，又便于調節木楔子的位置。那懸于梁上的撞桿，粗壯如海碗，不知經過多少人的雙手摩挲，光滑得如同老婦人的玉簪，然而這“簪子”卻重若千鈞，撞頭一端包了鐵，被歲月打磨得雪白雪白。整座木榨，浸透了千年百代的油香，那是一種沉郁而厚重的香氣，仿佛承載著時光本身的味道。
王油匠的活計，是一首無聲的詩，更像是一幅流動的畫。
菜籽、芝麻、烏桕籽（梓油）、油桐籽，在他手里，各有各的命。菜籽要先在大灶上慢火烘炒，火候是他憑著經驗拿捏的獨門功夫，炒到籽粒微微發黃、冒出帶著焦香的熱氣才算正好，多一分則苦澀，少一分則出油不足。芝麻則需提前用清水淘洗三遍，除去浮塵雜質，再鋪在竹匾里晾曬至半干，入鍋時要文火輕翻，直到表皮裂開露出雪白的仁兒，那股子清甜香氣便會爭先恐后地往外鉆。烏桕籽性子烈，得先在石碾里碾去外層的蠟質，這一層可以作皮油。再用粗布裹了反復揉搓，擠出黑色的籽仁單獨處理，榨出的梓油可以點燈照明。桐籽處理更講究，采摘回來得先堆在陰涼處漚上半月，等外殼自然腐爛脫落，里面的桐籽還要用草木灰水浸泡一日，中和掉那股子嗆人的味道，方能送到榨坊上灶翻炒，炒好的桐籽烏黑發亮，榨出的桐油色澤金黃，刷在家具上能保長年不腐。
炒好的籽料倒入石碾槽里，那頭沾了油香的老牛，便拉著石碾子，一圈一圈地轉。碾槽咕嚕嚕地響，聲音古老而催眠，直到那些籽料成了油潤的粉末。
接下來是上甑蒸。水汽氤氳起來，裹著生香，在油坊里彌漫。王油匠的身影在這白蒙蒙的霧氣里，愈發顯得清瘦、飄忽。蒸好的料，倒入墊著稻草的鐵箍中，他赤著腳，飛快地踩實，做成一塊塊圓潤的“枯餅”。這動作，敏捷、準確，帶著一種原始的味道。
最動人心魄的，是打油。
圓圓的油餅一塊塊被碼入榨床油槽，錘緊木楔。王油匠走到撞桿前，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地坪河的氣力盡數吸入體內。他雙手穩握撞桿正中的吊栓，徒弟則緊抓撞桿尾部，兩人協同操縱撞桿，身子先是微微后仰，繼而猛然前傾，所有精力隨著那聲“嘿——”的喊叫，全部傾注于撞桿之上。
“嘭——！”
那聲音不像人間所有，沉悶、渾厚，帶著大地的胸腔共鳴，從油坊深處炸開，滾過地坪河的水面，驚起幾只水鳥，撲棱棱地飛。撞桿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一次次地，精準地撞擊在木楔上。起初，是沉默地擠壓。漸漸地，有金黃的、透明的油脂，從榨床的縫隙里，先是羞怯、繼而歡暢地滲了出來，匯成一股水流，沿著油槽，流到下面巨大的油桶里。那油，稠嘟嘟，帶著剛出世的溫熱，香氣潑辣、毫不掩飾。
打麻油時，他格外小心，撞榨的力道要更勻，似乎怕那吸進肺腑的香給驚散了。而打梓油、桐油這類不能食用的油料時，他的動作便多了幾分粗放，那油的氣味，也帶著山林里一股生猛、青澀的勁兒。
當然，木榨不止一架，榨坊里有三具粗大的榨床各顯其能。食用油與桐油、梓油的榨具是必須分開的，不然，串味了不僅僅會影響食用效果，甚至還會產生其他反應。
老油匠撞榨時的神態，是我永生難忘的。額上、頸上的青筋暴起，汗水從他清瘦的臉頰滑落，砸在腳下的塵土里。他的眼睛卻亮得駭人，是一種純粹的、近乎虔誠的光。在那“嘭——嘭——”的節奏里，他仿佛不是在拼力勞作，而是與那架千年的木榨，與這滿屋的油氣，與門外流淌的地坪河，完完全全融為一體。
小時候，除了學校以外，榨坊便是我們最喜歡去的地方。那種深入骨髓的香氣，從清晨到黃昏，始終縈繞在鼻尖，讓我們忍不住偷偷靠近，看老油匠專注的神情，聽槌子敲擊的節奏，聞那越來越濃郁的油香，心中充滿了對這古老技藝的敬畏。
多年后，地坪河對岸立起了新廠房。機器轟鳴，一天出的油抵得上老油匠一個月的辛苦。那油清亮亮的，一點渣滓也沒有。人們都說，省時，省力，出油還多。王油匠也去看過，他背著手，在那轟隆隆的鋼鐵怪物面前站了許久，清瘦的身子，像一根釘子釘在地上。
那一刻，夕陽從破舊的窗欞照進來，給他的身形鍍上了一層黯淡的金邊。
文章作者：鄭能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