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江的水,淌過千年的時光,在歙縣漁梁古鎮的江畔,繞著一道青石板壘砌的長壩緩緩東流。這便是漁梁壩,被譽為“江南第一都江堰”的古水利工程。壩上的每一塊石板,都刻著徽州工匠的匠心,燕尾榫扣著元寶釘,將歲月的厚重與智慧,凝練成一道橫亙江面的立體史詩。
初見漁梁壩,是在一個薄霧繚繞的清晨。晨霧漫過江心,將青灰色的石板暈染得朦朧而溫柔。壩體如一條蓄勢的巨龍,靜臥在新安江的碧波里,上游的水漫過壩頂,化作一道細碎的瀑布,濺起的水花沾濕了壩面的青苔,也沾濕了遠道而來的風。當地人說,漁梁壩的年歲,比漁梁古鎮還要悠長,它始建于唐代,完善于明代,千百年來,默默守護著江畔的人家,調節著江水的漲落,也見證著徽州商幫從這里揚帆起航,順著新安江,駛向繁華的江南。
踏上壩面的那一刻,指尖觸到的是石板粗糙的紋理,像是觸到了時光的紋路。這些石板,并非隨意堆砌,每一塊都經過精心的打磨與丈量,長短相契,寬窄相合。最令人驚嘆的,是石板之間的連接——沒有水泥,沒有砂漿,只靠著燕尾榫與元寶釘,便將千斤重的石板牢牢鎖住。燕尾榫,顧名思義,形如燕尾,一榫一卯,凹凸相扣,嚴絲合縫,任江水沖刷,也難撼動分毫;元寶釘,狀如元寶,以堅硬的青檀木制成,楔入石板的縫隙,將分散的石板連成一個堅固的整體。
老匠人說,當年修筑漁梁壩時,工匠們從深山里采來堅硬的花崗巖,鑿成規整的石板,再用手工雕琢出榫卯。每一道榫卯的深淺,每一枚釘楔的松緊,都經過反復的測算。他們赤著腳站在江水里,頂著烈日,迎著寒風,將一塊塊石板壘砌起來,榫卯相扣,釘楔加固,像搭積木一般,卻比積木多了千鈞的力道與百年的匠心。那些燕尾榫,像是工匠們留給時光的密碼,藏著“榫卯萬年牢”的古老智慧;那些元寶釘,像是江畔人家許下的心愿,盼著壩體永固,江水平安。
漁梁壩的美,不僅在精巧的結構,更在它與自然的相融相生。它不是一道冰冷的堤壩,而是新安江的守護者,是江畔人家的生命線。汛期時,它攔蓄洪水,減緩水流,護佑古鎮免遭水患;枯水期時,它抬高水位,方便船只停泊,讓徽州的茶葉、木材、文房四寶,順著江水運往蘇杭。壩下的漁梁古埠,曾是徽州最繁忙的碼頭,商船云集,舟楫往來,船夫的號子聲與商販的叫賣聲交織在一起,譜成了一曲熱鬧的市井歌謠?;丈虃儚倪@里出發,帶著徽州的風物與智慧,闖蕩天下,衣錦還鄉時,又將異鄉的繁華帶回古鎮,建起一座座粉墻黛瓦的深宅大院。
夕陽西下時,漁梁壩的美便到了極致。余暉灑在青石板上,將榫卯的輪廓描得清晰動人,元寶釘在光影里泛著溫潤的光澤。江水漫過壩頂,映著晚霞的色彩,波光粼粼,像是撒了一江的碎金。江畔的老樟樹垂下枝條,拂過水面,也拂過壩上的青苔。有老人坐在壩頭的石凳上,搖著蒲扇,講著漁梁壩的故事:講當年工匠們如何冒著江水暴漲的危險搶修壩體,講徽商們如何在碼頭送別親人,講古鎮的孩子們如何在壩上嬉水打鬧。那些故事,像新安江的水,悠悠長長,淌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田。
如今的漁梁壩,早已褪去了往日的喧囂,卻依舊堅守在江畔。石板上的青苔,一年年枯了又榮;燕尾榫的縫隙,藏著歲月的塵埃;元寶釘的紋路,刻著時光的印記。它不再是繁忙的水運樞紐,卻成了徽州文化的活化石,吸引著無數游人前來探尋。人們踩著石板,撫摸著榫卯,仿佛能聽見千年前工匠們的鑿擊聲,能看見徽商們揚帆遠航的背影,能感受到江畔人家對這片水土的深情。
漁梁壩的匠心,藏在一榫一卯里;徽州的風骨,凝在一石一釘中。它沒有都江堰的聲名顯赫,沒有三峽大壩的雄偉壯闊,卻以最樸素的方式,詮釋著“天人合一”的古老哲學。它是徽州工匠智慧的結晶,是新安江畔不老的傳奇,更是時光留給我們的一份溫柔饋贈。
當暮色四合,漁梁壩的燈火亮起,新安江的水依舊靜靜流淌。那些燕尾榫與元寶釘,在夜色里沉默著,卻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它們見證著徽州的興衰,守護著江畔的安寧,也告訴我們:真正的堅固,從來不是靠外力的堆砌,而是靠內在的契合;真正的永恒,從來不是靠歲月的加持,而是靠匠心的澆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