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女兒
文/老 磚
1
我是為了尋找一部電影，去到了塔城。
朋友告訴我，它被稱為油畫塔城，美的抽象，就像油畫。
我要找的，是一片最美的草原。
朋友說，塔城一百多公里的邊界線上，有著最美的原生態草原。
這么說，它是邊城嗎？
只要你翻過北山，對面，就是哈薩克斯坦。
它還是個色彩斑斕的多民族小城。在大街上，隨手一拍，照片里的人們都不會少于三個民族，而一個家庭里，有五六個民族則是常事，比如，父親家族是兩個民族，母親的家族也是兩個民族，孩子們的婚姻也是。在這樣的家庭集會上，幾乎老老小小都會拉手風琴……
從朋友的這些敘述里，得出的一幀幀畫面，幾乎符合了我關于這部電影的大半想象。
朋友說，有一種藍，叫塔城藍，藍藍的天，藍藍的水、藍藍的湖泊與河流，藍藍的野花，無邊無沿。
塔城有五條藍色的河流，那些白鷺的隊伍，會沿著藍色的河流一直飛翔，最后，棲息在一個碧藍的湖上，你的電影，只需再找到一個哈薩克小女孩。
當然，一個拉手風琴的哈薩克小女孩。
這童話般的、各色裙裾飄飄的邊境小城，在多元文化的融合下，該是多么奇異。
我對這世界還保有一點驚奇，尤其對一條道路，對狂暴的風，對草原，對笑容，對孩子，對天空。
大體上，我想找個十一二歲的哈薩克小女孩，作為主人公，展開一個草原故事：她有著清瘦的身影，從氈房里走出來，臉上有幾顆雀斑，頭頂羽毛，會在去河邊取水的時候，對著花草自言自語，會在手風琴聲中對著一朵白云久久出神……
我想以散文的手法，詩性的鏡頭語言、講述小女孩與河流、胡泊、草原、牛羊、花朵、蝴蝶、飛鳥相伴的童年，整部電影的背景音樂是手風琴伴奏……
如果說，一幅幅身著民族服裝的油畫作品，裝飾著塔城的現有空間，那么，手風琴的樂聲，則裝飾著塔城漫長的歷史時間。
2
一路上，我想象著這個未曾謀面的小女孩，她的表情，她用牽牛花秧扎的馬尾刷，她的奔跑，她吹散一山坡的蒲公英……
她提著枝條編制的提籃，撿干牛糞；
她沖著鳥兒吹口哨；
她與一朵野花對視，問出誰最漂亮那種傻話，一陣山風吹來，花朵向她搖頭，去追風吧，它知道。
鏡頭推進，小女孩看見一朵云，把它指點給媽媽看。
然后一轉身，面對鏡頭：
嗨！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望望我，閃動著明亮的眼睛。
我叫迪娜拉。你是誰，你從哪兒來？你為什么來到了我的草原？
我笑了。我要說不知道，你可能不信，其實，我也是來尋找答案的。
“迪娜拉”這個名字，闖入了我的想象。
某個傍晚，隨著老牛的一聲哞叫，太陽緩緩從山頂落下，迪娜拉幫著爸爸把牛羊趕進柵欄，卻被一只野兔的猛然躍出，嚇了一跳，她追逐著野兔，一陣疾跑，消失在暮色中。
月亮緩緩行走在幽蘭的天空，草原上的一家人，坐在氈房外，媽媽拉起手風琴，爸爸唱起歌，迪娜拉與她頭上插著的羽毛，在月光中起舞……
3
到達塔城，已是中午，在油畫賓館放下行李，出門左拐百余米，在一個丁字路口又左轉，馬路兩邊，便是一家家小飯館。
塔城的琴脈真是無處不在，在我們不知道該進哪家店時，不自覺就跟定了一對背著手風琴的情侶，走進一家小飯館。
“手風琴”上了二樓，我和毛毛就坐在了一樓。今天是我的生日，塔城之行也滿足了我在取景路上過一個別樣生日的心愿，我吹一根小小的蠟燭，許愿著一部美麗的電影。
除了半公斤手抓肉，還上來一盤哈薩克洋芋片，我端詳一番，問毛毛，除了羊肉和洋芋片，“哈薩克”在哪里？
接下來，又上了一碗粉湯，那碗，大的夸張，羊排多到浪費，卻只要30塊錢。
鄰桌的三口之家吸引了我。
小伙子白皙的皮膚，卷曲的金發，看上去像極了歐美電影中的特工杰克，后來才知道，他是達斡爾族，嬌小的妻子是維吾爾族，兩口子一邊休閑地吃飯，一邊自顧自地聊天，幾個月大的孩子，躺在爸爸邊上的長椅上，蹬著小腳丫。時間長了不樂意，“杰克”就把孩子翻過來，孩子就撐著兩只胳膊，仰著頭，像小狗一樣，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世界。
為什么兩個年輕人帶孩子出來吃飯，家里沒有保姆，沒有老人幫忙嗎？
小伙子說，他們是自由職業者，孩子都是自己帶。
自由職業者？我猜，小伙子可能是個青年油畫家，而妻子，一定會拉手風琴。
夫妻倆面對面吃著，說著，著重點在對方身上，在他們正在談論的事務上。
那孩子，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盡情地打量，顧不上哭鬧，似乎什么都懂。
讓人感覺，這樣不被嬌寵的孩子，會自己長大，長大后會立馬就背著雙肩包，離家出走。
這貌似簡單的一幕，卻讓人詫異，難道，這就是多民族融合的結果？讓生活中一些重大的問題，麻煩的問題，忽然就變簡單，變輕盈了。
4
太陽緩緩落進西邊的云團。云團霎時就變了模樣，幾分桃紅，幾分橘黃。
塔城的云彩也像油畫。
循著琴聲，走進校園。
二十幾個小學生懷抱手風琴，演奏《西班牙斗牛士》，讓人直想跟著旋律動起來。
后排的一個小女生，吸引了我。
清瘦，扎一條馬尾刷，眼神與眾不同，仿佛穿過你，停留在很遠的地方，——這，不就是我要尋找的主人公嗎？
只是她的臉上沒有雀斑，這個好辦。
我們開啟了簡短的采訪。
我叫迪娜拉，
居然，和闖入我腦海的那個名字一樣？
我是哈薩克族，11歲了，上四年級，我是從二年級開始學手風琴的。那天老師問，有沒有同學愿意報名學習手風琴？我就舉手了。
她說，她是在大山里長大的。在山里，氈房外，總有條小溪，小河什么的。
她喜歡坐在溪流邊的草叢，望著一片片樹葉從上游漂來，打著旋轉順流而去，消失的無影無蹤；
有時候，她會站在巖石上，仰望天上的云朵。在透明的空氣里，有些事物難以察覺，就像微風幾乎觸動不了花朵。但多看一會，云朵里會呈現出貓咪的模樣，有爪子，有眼睛，有耳朵。
她就一直一直地望著，直到“小貓”飄遠了。
小貓是回家了嗎？家里有媽媽嗎？媽媽會拉手風琴嗎？
腦海里裝著問不完的問號。
她最喜歡的童話是《白雪公主》，《七個小矮人》。
她常常夢到自己長出了翅膀，像鳥兒一樣在天空飛翔，還會遇到那只“云朵貓咪”，結伴飛向月亮……
記憶深刻的是，家里的那架鸚鵡牌手風琴，雖然顏色斑駁；
最喜歡的歌曲是《一碗奶茶》，因為那是爸爸和媽媽互動時的曲目，月亮升起的傍晚，一家人坐在氈房外，媽媽拉起《一碗奶茶》，爸爸跳起黑走馬，她托著下巴，靜靜地，覺得拉手風琴的媽媽，美的像天上的月亮……
咦，不該是爸爸拉琴，媽媽唱歌嗎？
她繼續，最喜歡的動畫片《天空之城》里的主題曲，因為那是一個小女孩找媽媽的故事。
她停了停，又笑了笑，世界上的小女孩都在找媽媽吧。
我隨著她的敘述，開始入戲。
鏡頭循著琴聲，搖向遠處的一座白色氈房，氈房旁，兩排牛糞墻，不遠處，綠茵茵的草地上，牛兒悠閑地吃著草，
一條清涼的溪流邊，迪娜拉演奏出《天空之城》的旋律。
那個氈房里的幸福情景吸引著我，我準備去做一次悄悄的拜訪。
或許，真正的“取景”，不僅僅是將地域奇觀化，而是去感觸人的悲歡與命運，而這些，有賴于我被這個世界觸動的程度。
5
穿過一條鷗鳥起起落落的藍色河流，便是北山草原。
四月的塔城，被一場細雨洗的分外藍凈，小草剛剛睡醒，洗個臉，刷個牙，伸個懶腰，揉揉頭發，正在準備成為最美的草原。
那種空曠，一眼看出去，每一條路都通向天邊。
綠色的山包上，流淌著羊群，還有三五一群的馬兒，零星的駱駝。
路邊先有一群躺倒的牛，后有羊群從路面流過，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車來，拍照。
中途下車撒尿，看到牛糞上開出一朵嬌艷的黃菊，金燦燦的，特別嬌艷。都說鮮花插在牛糞上，瞎了一朵美麗，而現實卻是，鮮花喜歡牛糞，牛糞本身就是植物之渣，散發著草木的氣息。
不遠處的山坡上，散落著幾頂氈房。
一條小道，消失在山頂。
沿著小道，越來越接近一頂氈房，看上去，它像是時間的最后據點。
這里肯定很少發生什么，安靜到一條黑狗在陽光下咬跳蚤，也算大事。
倒是有取水的哈薩克姑娘，遠遠地走過。
隱隱約約傳來手風琴聲。
猜，哪一頂氈房里住著那個愛做夢的小女孩，與她美麗的拉手風琴的媽媽，粗獷的會唱《一碗奶茶》的爸爸。
一個扎花頭巾的哈薩克少婦，從一頂帳篷走出，步態輕盈。
我迎上前問，哪個是迪娜拉的家？
她打量著我：迪娜拉？
是一個女孩，上四年級，她的媽媽會拉手風琴。
她詫異地以手扶額，打量我。
迪娜拉？有呢，她一指，就那個氈房，
然后擺著手，媽媽沒有，迪娜拉的媽媽沒有，她幾年前出車禍了。
…………
回城的路上，我飛揚的思緒，反復縈繞著一場場切割的分鏡頭：夢幻的草原上，皎潔的月光下，靜靜的河流邊，一個小女孩的手風琴拉的如泣如訴……
盡管我不再年輕而且不盡完美，但讓我把心思放在要緊的地方吧：愛這個世界，在這個多民族的，多元的，多彩的“塔爾巴哈臺”，蒙古語中意為“旱獺出沒的地方”，感受旱獺在草叢中簌簌的穿梭，那種無法言表的動感……所有的成分，都在這里，橡樹，丁香花，琴聲，它們是讓這個世界甜蜜的酵母，在一遍一遍地告訴我，活著，是怎么回事。
迪娜拉，是哈薩克語，意思是：月亮的女兒。
我心豁然。
看來，所有的詩與遠方一定要落在大地上。
感謝迪娜拉，給予我的靈感。果然是，生活之樹常青。
待到《月亮的女兒》首映時，我會請她從草原上來，拉一曲泣動生死的《天空之城》。那琴聲里，有所有直達天庭的故事。
作者簡介：
老磚（焦耐芳），主任記者。做過報社副刊編輯，電視制片人。喜歡自然文學，喜歡遠方的小河與風聲。主要作品，系列電視短劇《送你一個帶刺的吻》，紀錄片《老人與河》；長篇小說《東方十日談》，中篇小說《我沒有故事講給你聽》，中篇科幻小說《恐龍溝奇遇》，中篇游記《時間是用來流浪的》，童話《雪蓮的魔法》等。
